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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有蓝桥消息访,任教尘染马蹄缁。 |
冷绛雪看了,默然良久,暗想道:“看他这一首诗意,分明是因壁间之诗有怀于我。”又暗自沉吟半晌道:“你既有怀于我,为何又央我求婚于小姐?”心下是这等想,便不觉神情惨淡,颜色变异。 |
山黛看见,早已会意,困宽慰说道:“细观此诗,前一首尚是怜才,而表其缁衣之好;后一首则蓝桥消息,明明有婚媚之求了。诗意既有所属,岂有复求小妹之理?其中尚有差误。”冷绛雪道:“家君书中写得明明白白,安得差误?”山黛道:“尊翁之书固然明白,而此生之诗却也不甚糊涂。若无差误,定有讹传。此时悬解不出,久当自知。”冷绛雪道:“有差误无差误,且听之,只就诗论诗,诗才如此之美,又令人忘情不得。”山黛道:“才人以才为命,有才如此,情岂能忘?然亦不可大多,大多则自苦矣。此生既有美才,必有深情,观《题壁》与《有怀》二作,其情之所锺,已见大概。姐姐何必过于踌躇,令情不自安。”冷绛雪道:“小姐之言固虽甚透,但情之生灭亦不由人。闵祠一面,见怀二诗,此情之所不能忘,而消息难寻,此又情之所以多也。安禁而能不踌躇?”山黛道:“消息难寻,此特没情蠢汉之言,若深情人,决不作此语。蓝桥岂易寻消息者耶,而至今何以传焉?此生引以明志,情有在也,姐姐又何虑焉?”冷绛雪无语,俯首而笑。二人再将余诗看完,十分爱慕。山黛与冷绛雪商议道:“尊公寄诗之事,且莫要说起,且看他怎生样来求。”二小姐在闺中商议不题。 |
却说张寅见冷大户的家信送了入去,定然有效。迟了数日,遂与父亲讲明,央了一个礼部孙尚书来与山显仁说亲。山显仁见女儿已是一十六岁,年已及笄,遂不拒绝,只回道:“小女薄有微才,为圣主所知,必须才足相当,方敢领教。张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,乞过舍一会,再商许可。”孙尚书即以此言回复张寅,张寅遂欣然欲往。宋信闻知,连忙拦住,道:“去不得,去不得,一去便要决撒。”张寅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宋信道:“你还不知山小姐之为人,他才又高,眼又毒,你若不去,他道你是个吏部尚书之子,又兼媒人称扬,或者一时姻缘有分,糊涂许了;兄若自去,倘或一时问答间有甚差错,被他看破,莫说尚书,便是皇帝为媒,那丫头也未必肯。兄肯听依小弟之意,只是推托不去为妙。”张寅道:“不去固妙,但将何辞推托?”宋信道:“只说途中劳顿有恙,若要看才,但将《张子新编》送去,如此便有几分指望。”张寅欢喜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随央孙尚书写书,回说:“途中辛劳,抱恙不能晋谒,先呈诗稿一册请正。伏乞怜才,许谐秦晋,庶不失门楣之庆。” |
山显仁接了《张子新编》一看,见诗甚清新,十分欢喜,因面付与山黛道:“我连年留心选才,公侯子弟遍满长安,并无一个略略中意。今看张寅的《新编》,倒甚是风流香艳。我儿,何可细细一看。你若中意,我便有处。”山黛道:“诗虽甚好,但人不肯来,其中未必无抄誉盗袭之弊。”山显仁道:“我儿所虑亦是。但看此诗俱是新题,自非前人之作。若说时人,我想时人中哪里又有这等一个才子与他抄袭?”山黛道:“天地生才,哪里限得?孩儿之才,自夸无对,谁知又遇了冷家姐姐。张寅之外安知更没张寅?只是索来一见为真。”山显仁拗不过山黛,只得又写信回孙尚书,定要张寅一见。 |
孙尚书报知张寅,张寅着忙,又与宋信商议。宋信道:“前日还在可去可不去之间,今日则万万不可去矣。”张寅道:“这是为何?”宋信道:“前日若去,泛然一见,彼此出于无心,还在可考不可考之间;今日屡逼遍而后去,彼此俱各留意,虽原无意要考,也要考一考矣。”张寅道:“若果要考,这是万万去不得了。且再捱几日看机会。”宋信道:“有甚机会看得?只是再另央一位当权大老去作伐,便是好机会。”张寅听信,只得与父亲说知,又央一个首相去求亲不题。 |
却说冷绛雪自从见了平如衡怀他之诗,便不觉朝思暮想,茶饭都不喜吃。每常与山小姐花前联句,月下唱酬,百般韵趣。今日遇着良辰美景,情景都觉索然,虽勉强为言,终不欢畅。山小姐再三开慰,口虽听从,而心只痴迷,每日只是恹恹思睡。山小姐欲致张寅一见,以决前疑,而张寅又苦辞不来。冷绛雪渐渐形容消瘦,山小姐十分着急。欲与父亲说知,却又不便启齿;欲再含忍,又怕冷绛雪成病。 |
正没法处,忽闻圣旨遣一中贵召父亲入朝见驾。此时山显仁病已痊了,便不敢推辞,遂同中贵肩舆入朝,朝见于文华殿。朝见毕,天子赐坐,因问道:“朕许久不见卿,不知卿女山黛曾择有佳婿否?”山显仁忙顿首谢道:“蒙圣恩垂念,实尚未曾择得。”天子道:“以卿门第岂无求者?”山显仁道:“求者虽多,但臣女山黛蒙圣恩加以才女之名,不肯苟且托之匪人,有辜圣眷,故犹然待字也。”天子道:“卿既未曾选得,朕倒为卿选得二人在此。”山显仁奏道:“微臣儿女之私,怎敢上费圣心。但不知选者是何人?”天子道:“南直学臣王衮昨有疏,特荐两个才子,头一个是松江燕白颔,第二个是洛阳平如衡,年俱不满二十。疏称他才高雕绣,学贯天人,悬笔万言可以立就。又献燕白颔的《燕台八景诗》。朕览之,果是奇才。昨已有旨征诏去了。待征诏到时,朕当于二人中择一佳者,为卿女山黛主婚。”山显仁连连叩头谢恩。天子又赐酒饭,留连了半日,方放还家。 |
第14回 乍见芳香投臭味 互争才美费商量 |
只怕不春光,若是春光自媚。试看莺莺燕燕,来去浑如醉。饶他金屋好花枝,莫不恹恹睡。但愿芳香艳冶,填满河洲内。 |
右调《好事近》 |
话说山小姐闻知平如衡消息,连忙报知冷绛雪,说道:“今日圣上特召爹爹进朝,说南直隶学臣疏荐两个才子,你道是谁?”冷绛雪道:“贱妾如何得知,乞小姐明言。”山小姐道:“一个是松江人,叫做燕白颔;那一个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说的洛阳平如衡。”冷绛雪道:“平如衡既另有一人,这张寅却又是谁?莫非一人而有两名?”山小姐道:“这个未必。圣上说燕白颔与平如稀才批旨去征召,这张寅已在京师,岂有是一人之理。”冷绛雪道:“若非一人,为何张子之诗竟是平子之作?”山小姐道:“以小妹看来,这个张寅定非端士。”冷绛雪道:“小姐何以得知?”山小姐道:“他既要求亲,若果有真才,自宜挺然面谒。为何只要权贵称扬,而绝不敢登门?若非丑陋,定是无才。这《张子新编》,大约是他人旧作,而窃取以作嫁衣裳也。”冷绛雪道:“小姐此论甚是有理。”山小姐道:“平如衡既为姐姐刮目,又为学臣特荐,闵祠二诗又见一斑,其为才子无疑矣。天子欲为小妹择婿,小妹当为姐姐成全闵子祠之一段奇缘,以作千秋佳话。”冷绛雪道:“闵庙奇缘虽尚未可知,可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。但妾想学臣所荐二人,平生既实系才子,则那燕子定是可儿。姐原以白燕得名,那生又名燕白颔,互为颠倒,此中似有天意。今又蒙圣主垂怜,倘能如愿,岂非人生快事!”山小姐道:“姻缘份定,且自由他,今得姐姐开怀,大是乐事。”就扯了冷绛雪同到玉尺楼去闲耍。正是: |
鸟长便能语,花开自有香。 |
旧时小儿女,渐渐转柔肠。 |
按下山小姐与冷绛雪闺中闲论不题,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离扬州,虽说要赶到京师,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,逢山要看山,逢水要看水,故一路耽耽搁搁,直度过了岁方才到京。到京之日转在张寅之后。 |
二人到了京师,寻了一个寓所,在玉河桥住下,就叫一个家人去问山阁老的相府在那里。家人去问了,来回道:“山阁老已告病回去多时了。”燕白颔与平如衡听了大惊,道:“怎你我二人这等无缘!千山万水来到此处,指望一见山小姐,量量尔我之才,不期不遇;他又是个秦人,这一告病去了,便远隔山河,怎能得见?”燕白颔还不肯信,又叫家人买了一本新《缙绅》来看。揭开第一页,见宰相内并无山显仁之名,知道是真,便情兴索然。平如衡虽也不快,却拿着《缙绅》颠来倒去,只管翻看。燕白颔道:“人已去矣,看之何益?”平如衡道:“有意栽花既已无成,无心插柳或庶几一遇。向日与兄曾说的冷绛雪,想在京中,故查一查看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偌大京师如大海浮萍,吾兄向何处寻起?”平如衡道:“兄不要管我,待小弟自查。”因再四捡来捡去,忽捡着一个鸿胪少卿姓冷。因大喜道:“这不是?”燕白颔又笑道:“兄痴了!天下有名姓尽同尚然不是,哪有仅一冷姓相同,便确确乎以为绛雪之家。天下事哪有如此凑巧?”平如衡道:“天下事要难则难,要容易便容易。兄不要管我,待小弟自去一访。是不是,也可尽小弟爱才之心。”大家又笑笑,各自安歇。 |
到次日清晨,燕白颔尚未起身,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。燕白颔起来闻知,因大笑道:“‘情之所锺,正在我辈。’千古名语。”吃了早饭,尚不见来家。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,自家坐不住,遂带了一个小家人,独自出城南闲耍去。出了城,因天气清明,暖而不寒,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,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。忽到一外,就像水尽山穷一般,因问土人道:“前面想是无路了?”土人笑道:“转入山去,好处尽多,怎说无路?” |
燕白颔依他,转过山脚,往里一望,只见树木扶疏幽秀,又是一天。心甚爱之,只得又走了入去。一步一步,皆有风景可观,不觉又行了二三余里。心虽要看,争奈足力不继,行到一座花园门首,遂坐下歇息。歇息稍定,再将那花园一看,只见: |
上下尽瓷碧瓦,周遭都是红墙。雕甍画栋吐龙光,凤阁斜张朱网。娇鸟枝头百啭,名花栏内群芳。风流富贵不寻常,大有侯王气象。 |
燕白颔看见那花园规模宏丽,制度深沉,像个大贵人庄院,不敢轻易进去。又坐了一歇,不见一个人出入,心下想道:“纵是公侯园囿,在此郊外,料无人管,便进去看看也无妨碍。”遂叫家人立在门外,自家信步走了入去。 |
园内气象虽然阔大,然溪径布置却甚逶迤有致。燕白颔走一步爱一步,便不觉由着曲径回廊直走到一间阁下。阶下几树梅花开得甚盛。遂绕着梅花步来步去,引领香韵。正徘徊间,忽听得阁上窗子开响,忙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少年美女子,生得眉目秀美,如仙子一般。无心中推窗看梅,忽见燕白颔在阁下,彼此觐面一看,各各吃一惊。那美女连忙避入半面,把窗子斜掩。燕白颔看得呆了,还仰脸痴痴而望。只见阁上走下两个仆妇来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?擅自走到这个所在来。”燕白颔道:“我是远方秀士,偶因看梅到此。”那妇人道:“这是甚么所在,你也不问声,竟撞了进来。若不看你年纪小,又是远方人,叫人来捉住才好。还不快走出去!”燕白颔见势头不好,不敢回言,只得急急走出园外来。心下想道:“天下怎有这样标致女子?我燕白颔空长了二十岁,实未曾见。”因坐在园门前只管呆想。 |
跟来的家人见他痴痴坐着不动身,因说道:“日已沉西了,还有许多路,再耽搁不得了。”燕白颔因问道:“带得有笔砚么?”家人道:“有,在拜匣里。”燕白颔遂叫取了出来,就在园门外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,道: |
闲寻春色辨媸妍,尽道梅花独占先。 |
天际忽垂倾国影,梅花春色总堪怜。 |
燕白颔才写完,正要写诗柄落款,忽园外走了一个童子来看见,大声骂道:“该死的贼囚根子,这是甚么所在,又不是庵观寺院,许你写诗在墙上。待我叫人来拿你!”遂一径飞跑了进去。家人见说慌了,忙说道:“相公快去了罢!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,我们孤身,怎敌得他过!”燕白颔着了急,也不敢停留,遂叫家人收拾了笔砚,忙忙照旧路一径走了回去不题。 |
你道这园是甚么所在?原来就是天子赐与山显仁住的皇庄数内的花园。皇庄正屋虽只一所,园亭倒有五六处。有桃园、李园、柳园、竹园、这却叫做梅园。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。山显仁因春初正是梅花开放时节,故暂住于内赏玩。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,心下不爽,故山小姐来看父亲。见父亲没甚大病,放了心,遂走到先春阁上来看梅。忽推窗看见了燕白颔,人物俊秀,年纪又青。此时山黛已是一十六岁,有美如此,有才如此,岂有无情之理?未免生怜,伫目而视。不料忽被仆妇看见,赶了出去,心下甚是依依。正倚着窗子沉吟想像,忽见童子跑了进来,口里乱嚷道:“甚么人在园门墙上写得花花绿绿,还不叫人去捉住他!”山小姐听了,情知就是那生,因喝住道:“不要乱嚷,待我去看。”童子见小姐吩咐,不敢再言,竟走了进去。小姐因见此园是山中僻地,无人来往,遂带了两个侍妾,亲步到园门边。远远望去,便见园门外粉壁上写得龙蛇飞舞,体骨非常,心下先已惊讶道:“字倒写得遒劲,不知写些甚么?”及走到面前一看,却是一首诗,忙读一遍,知就是方才那生感兴之作。心下十分喜爱,道:“好诗,好诗!借‘梅花春色’赞我,寓意微婉,大有风人之旨。我只道此生貌有可观,不期才更过之。我阅人多矣,从未见才貌兼全如此生者。但可恨不曾留得名姓,叫我知他是谁!”因沉吟了半晌,忽想道:“我看此诗之意大有眷恋,此生定然还要来寻访。莫若和他一首,通个消息与他,也可作一线机缘。”一面就吩咐侍儿去取笔砚,一面又想道:“我若和在上面,二诗相并,情景宛然,明日父亲见了,岂不嗔怪?”又想想道:“我有主意了。”因叫侍儿去唤一个大家人,用石灰将壁上诗字涂去,却自于旁边照他一般样的大字,也纵纵横横和了一首在上面,也不写出诗柄,也不落款。自家题完,又自家读了两遍,自家又叹了几口气,依旧进园中去了。到晚间,山显仁病已好了。罗夫人放心不下,叫家人立逼着将山相公与小姐都接了回大庄上去了不题。 |
且说燕白颔被童子一惊,忽忽奔回。直走出山口,见后面无人追起,方才放心。心下想道:“古称美人沉鱼落雁,眉似远山,眼横秋水,我只道是个名色,那能实实如此。今看阁上美人,比花解语,似玉生香,只觉前言尚摹写不尽。我燕白颔平生爱才如命,今睹兹绝色,虽百才子吾不与易矣。”心上想念美人,情兴勃勃,竟忘却疲倦,一径欢欢喜喜,走回寓所。 |
进门便问:“平相公回来了么?”家人道:“回来久了。”燕白颔一路叫了进来,道:“子持兄,访得玉人消息何如?”平如衡睡在床上,竟不答应。燕白颔走到床前,笑问道:“吾兄高卧不应,大约是寻访不着,胸中气苦了。”平如衡方坐起来道:“白白走了许多路,又受了一肚皮气,那人毕竟寻访不着。你道苦也不苦?”燕白颔道:“寻不着便罢了,有甚么气?”平如衡道:“那冷鸿胪山西人,粗恶异常,说我问了他家小姐,坏他的闺门,叫出许多衙役与恶仆,只是要打,幸亏旁人见我年少,再三劝解,放我走了。不然,鸡肋已饱尊拳矣。如何不气?”燕白颔笑道:“吾兄不得而空访,小弟不访而自得,岂非快事!”平如衡听了大惊,道:“难道兄在那里遇见了绛雪么?”燕白颔道:“弟虽未遇绛雪,而所遇之美者,恐绛雪不及也。”平如衡笑道:“美或有之,若谓过于绛雪则未必然。且请问在何处相遇?”燕白颔道:“小弟候兄不回,独步城南,因风景可爱,不觉信步行远。偶因力倦少憩,忽见一所花园富丽,遂入去一观。到了一座阁下,梅花甚盛。小弟正尔贪看,忽阁上窗子开响,露出一位少年女子,其眉目之秀媚,容色之鲜妍,真是描不成画不就,虽西子、王嫱,谅不过此。那女子见了小弟,却也不甚退避。小弟正要饱看,忽被两个家人媳妇恶狠狠的赶了出来。小弟被他赶出,情无所寄,因题了一首绝句,大书在他园门墙上。本要落个款,通个姓名,使他知道。不期诗才写完,款尚未落,又被一个小恶仆看见,说我涂坏了他家墙壁,恶声骂詈,跑进去叫人来拿我。我想那等样一个园子,定是势要公卿人家。我一个远方寒士,怎敌得他过?只得急急走了回来。小弟虽也吃了些虚惊,却遇平生所未遇,胜于吾兄多矣。”平如衡笑道:“吾兄只知论美,不知千古之美,又千古之才美也。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,若无才情发其精神,便不过是花耳、柳耳、莺耳、燕耳、珠耳、玉耳,纵为人宠爱,不过一时;至于花谢柳枯,莺衰燕老、珠黄玉碎,当斯时也,则其美安在哉?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,则虽犹花柳,而花则名花,柳则异柳;而眉目顾盼之间,别有一种幽俏思致,默默动人。虽至莺燕过时,珠玉毁败,而诗书之气,风雅之姿固自在也。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,才与美兼耳。若兄纯以色言,则锦绣脂粉中或有人,以供吾兄之饿眼。”燕白颔一团高兴,被平如衡扫灭一半,因说道:“吾兄之论未尝不是。小弟亦非不知以才为美。但觉阁上女子容光色泽,泠泠欲飞,非具百分才美,不能赋此面目。使弟一见,心折魂消,宛若天地间,山水烟云俱不足道:“以小弟推测想之,如是美女,定有异才。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无才,我看其举止幽闲静淑,若无才,必不能及此也。”平如衡笑道:“弟所论者,乃天下共见之公才;兄所言者,则一人溺爱之私才也。未登泰山,不见天下之大。这也难与兄争执。只可惜兄未及见吾绛雪耳。如见绛雪,当不作如是观。”燕白颔道:“冷绛雪已作明月芦花,任兄高抬声价,谁辨兄之是非?至于阁上美人,相去不过咫尺,虽侯门似海,有心伺之,尚可一见。兄若有福睹其丰姿,方知小弟为闰中之碧眼胡也。”二人争说谈笑不已。家人备了夜宵,二人对酌,直到夜深,方才歇息。 |
到了次日,燕白颔吃了早饭,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同去访问。昨日跟去的家人说道:“相公不要去罢。那个园子定是大乡绅人家。昨日相公题诗在他墙上,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乱骂,还要叫家人拿我们,幸亏走得快,不曾被他凌辱。今日若再去,倘若看见,岂不又惹是非?况这个地方比不得在松江,人都是知道的,倘为人所算,叫谁解救?不如同平相公到别处去顽耍罢。”平如衡听了,连连点首,道:“说得有理,我昨日受了冷鸿胪之气,便是榜样。”燕白颔口虽不言,心下只是要去访问。大家又混了一会,燕白颔竟悄悄换了一件青衣,私自去了。又过了一会,平如衡寻燕白颔讲话,各处都不见,家人想道:“定然又到城南去了。”平如衡着慌道:“大家同去犹恐不妙,他独自一人走去,倘惹出事来,一发无解。我们快赶了去方妙。”遂带了三四个家人,一径出城赶来不题。 |
却说燕白颔心心念念,想着阁上美人,要去访问。见平如衡与家人拦阻,遂独自奔出城来。心下暗想道:“我再入他园内去,便恐怕有是非。我只在园外访问,他怎好管我?就是昨日题诗,也只一个童子看见。我今日换了衣服,他也未必认得;就是认得,我也可与他胡赖。”主意定了,遂欣然出了城,向南而走。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,缓步而行,遂不觉路远;今日无心观景,低着头只是走,心上巴不得一步就到,只觉越走越远。心上急了一会,见走不到。只能转放下心,道:“想昨日之事,妙在他见了我不慌忙避去,此中大有情景。只可惜我那首诗未落得姓名,他就想我,也没处下手。”又想道:“我的诗写在园门外,他居阁中,连诗也未必能见;就是见了,也不知他可识几个字儿。这且由他。如今且去访问他姓名。若是乡宦人家,未曾适人,我先父的门生故吏,朝中尚有许多,说不得去央及几个,与我作媒。若能成就,也不枉我进京一场。”心下是这等胡思乱想,便不知不觉,早已望见花园。 |
燕白颔虽一时色胆如天,高兴来了,想起昨日受童子骂詈,心下又有几分怯惧,不敢竟走,只一步一步的,慢慢的挨将上来。看见园前无人出入,方放胆走到昨日题诗之处。抬头一看,只见字迹照旧在上,心下想道:“我昨日空费了一番心思,题诗在上,今日美人何处,谁来瞅采?岂非明珠暗投,甚为可惜!还是我自家来赏鉴。”因再抬头一看,忽惊讶道:“我昨日题的诗不是此诗,怎么变了?”又看看,道:“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。我昨日写的潦潦草草,这字龙蛇有体,大是怪事。莫非做梦?”呆了半晌,复定定神,看那首诗道: |
花枝镜里百般妍,终让才人一着光。 |
天只生人情便了,情长情短有谁怜, |
燕白颔读完,大惊大喜,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?我昨日明明题的诗,今日为何又换了?莫非美人看见,和韵之作?为何我的原唱却又不见?”又读了一遍,因思道:“看此诗意,明明是和韵答我昨日之意。我的原唱不见,毕竟是他涂去,恐人看见不雅。”因孜孜叹息道:“我那美人呀,我只道你有美如此,谁知你又有才如此,又慧心如此。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气,生到美人,亦可谓发泄尽矣。”想完,又将诗读了两遍,愈觉有味,道:“我昨日以倾国之色赞他,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赞我。末句‘情长情短’,大有蕴藉。我燕白颔从未遇见一个知心知意的知己。”因朝着壁诗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,道:“今日蒙美人和诗,这等错爱,深谢知己矣!” |
第15回 醉逼典衣忽访出山中宰相 高悬彩笔早惊动天上佳人 |
风流才子凌云笔,无梦也生花。挥毫当陛,目无天子,何有雏娃,岂期闺秀,雕龙绣虎,真若涂鸦。始知天锺灵异,蛾眉骏骨,不甚争差。 |
右调《青衫湿》 |
话说燕白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,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利害,因不敢再问,恐惹是非,遂忙忙走了回来。到了一个村镇市上,方才定了性,立住脚。他出门时,因瞒着平如衡,不曾吃得午饭。到此已是未申之时,肚中微微觉饥。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,满心欢喜,竟走了进去,拣一副好座头坐下。此虽是一个村店,窗口种了许多花草,倒还幽雅。燕白颔坐下,店主人随即问道:“相公还是自饮,还是候朋友?”燕白颔道:“自己饮,没有朋友。”店主人道:“用甚么肴?”燕白颔道:“不拘,有的只管拿来。酒须上好。”店主人看见他人物清秀,衣饰齐整,料是富贵人家,只拣上品肴馔并美酒搬了出来。 |
燕白颔一面吃,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,因叫店主取笔砚,默写出来,放在桌上。读一遍,饮一杯,十分有兴。因想道:“昨日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,却无真才,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美兼全,叫我无言回答。谁知我的美人,其才又过于其美,今日回去,可以扬眉吐气矣。”想罢,哈哈大笑,又满饮数杯。忽又想道:“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,却与子持无干;我那美人题诗,却是明明属和,非与我燕白颔有默默相关,焉肯为此?此又胜于子持多矣。”想罢,又哈哈大笑,又满饮数杯。又想道:“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,即有了姓名;我遇的美人踪迹虽然不远,姓名却无处访问,将如之何?那和尚说,不是国戚就是皇亲,我想,这美人若生于文臣之家,任是尊贵,斯文一脉还好访求;若果是皇亲国戚,他倚着椒房之贵,岂肯轻易便许文人?岂不又是遇而不遇了!”因叹一口气道:“我那美人,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,难道我燕白颔与美人对面无缘?” |
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,寻思无计,心下一苦,拿着一杯酒,欲饮不饮,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。店主人远远看见,暗笑道:“这相公小小年纪,独自一个人,哈哈笑了这半晌,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,莫非是个呆子?”因上前问道:“相公,小店的酒可是好么?”燕白颔道:“好是好,也还不算上好。”店主人笑道:“若不是上好,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吃了出来?”燕白颔道:“我自有心事堕泪,与酒何干?快烫热的来,我还要吃。”店主人答应去了。燕白颔又饮了几杯,又想道:“就是皇亲国戚,他女儿若是想我,思量要嫁我,也不怕他父母不从。他若嫌我寒士,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,那时就不是寒士了,他难道还不肯?”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,不觉又吃了数杯。 |
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,因上前问道:“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,还是城中?若是城中,日色已西,这里到城中还有七八里,也该行了。”燕白颔道:“我寓在城中玉河桥,既是晚了,去罢。”遂立起身来,往外竟走。店主人慌忙拦住,道:“相公慢行,且算还了酒钱着。”燕白颔道:“该多少?”店主人道:“酒肴共该五钱。”燕白颔道:“五钱不为多,只是我今日不曾带来。我赊去,明日叫家人送来还你罢。”说完又要走。店主人见他只管要走,着了急,因说道:“这又是笑话了。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,怎好赊去?”燕白颔道:“你若不赊,可跟我回去取了罢。”店主人道:“回往一二十里,那有这些闲人跟你去?”燕白颔道:“送来你又不肯,跟去取你又不肯,我又不曾带来,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?”店主人道:“相公若不曾带来,可随便留下些当头。明日来取何如?”燕白颔道:“我随身只有穿的两件衣服,叫我留甚么作当?”店主人道:“就是衣服脱下来也罢了。” |
燕白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,听见说要脱衣服,一时大怒,因骂道:“狗奴才,这等可恶!我赵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脱的?”一面说,一面竟往外走。店主人着了急,也大怒道:“莫说你是赵相公,就是山阁老府中的人,来来往往,少了酒钱,也要脱衣服当哩!”燕白颔听见说山阁老,因问道:“那个山阁老?”店主人道:“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要问?”燕白颔道:“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,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?”店主人道:“大风大雨,回哪里去?这闲事你且休管,请脱下衣服来要紧。一动粗,相公便没体面了。”一只手扯住,死也不放。 |
燕白颔要动手打他,却又打他不倒。正没奈何,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,看见燕白颔被店主人扯住,因一齐拥进来,道:“在这里了,这是为何?”燕白颔看见众人来,方快话道:“这奴才可恶!吃了他的酒,就要剥我的衣服。”众家人听了,便发作道:“这等可恶!吃了多少酒钱,就要剥衣服?既开了店,也有两只眼,看看人,我们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剥的?”说罢,兜脸一拳。店主人看见不是势头,慌忙放了手,道:“小人怎敢剥相公的衣服,只说初次不相认,求留下些当头。”平如衡道:“要留当头,也须好说,怎动手扯起来?”众家人俱动手要打。转是燕白颔拦住道:“罢了,小人不要与他计较。可称还他五钱银子,我还有话问他。”众家人见主人吩咐,便不敢动手,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。店主人接了银子,千也陪罪,万也陪罪。燕白颔道:“这都罢了,只问你,你方才说山阁老不曾回去,那是真么?店主人道:“怎么不真?”平如衡听了忙插上问道:“山阁老既不曾回去,如今在哪里住?”店主人道:“就住在前面灌木村。”平如衡道:“离此还有多远?”店主人道:“离此只有七八里远。”燕白颔道:“都说他告病回去了,却原来还住在此间。”平如衡因笑对燕白颔道:“兄说也不说一声,竟自走了出来,使小弟那里不寻?恐兄落入圈套,故赶了来,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这个算不得好消息,还有绝妙的好消息,不舍得对兄说。”平如衡道:“有甚好消息?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若止是踪迹下落,怎算得好消息?不是气兄说,我这个好消息,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。”平如衡惊问道:“这就奇了!何不明对小弟一说?”燕白颔笑道:“若是对兄说了,兄若不妒杀,也要气杀。”众家人见二人只管说话,因说道:“天将晚了,须早早回去罢。”燕白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吃酒,平如衡道:“路远,回去吃罢。”遂同了出来。 |
一路上,平如衡再三盘问,燕白颔笑道:“料也瞒兄不得。”因将袖中抄写的诗递与平如衡,道:“小弟不消细说,兄只看此诗,便知了。”平如衡接了一看,嘻嘻笑道:“兄不要骗我,这诗是兄自做的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兄原来只晓得做诗,去不会看诗。你看这诗,吞吐有情,低徊不已,非出之慧心,谁能有此幽悄?非出之闺秀,谁能有此香艳?兄若认做小弟之笔,岂不失之千里。”平如衡道:“小弟只是不信,难道美人中又生一个才子不成?”燕白颔道:“兄若不信,明日同兄去看,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。”平如衡道:“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,岂不虑人看见耻笑?”燕白颔道:“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,兄所虑者,美人已虑之早矣。他将小弟原唱涂去,单单只写他和诗在上。在小弟见了,自然知道是他和诗,他人见之,如何能晓?”平如衡听了,又惊又喜,道:“兄这等说来,果是真了?我只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,如今却有对了。且问你,曾访着他姓名么?”燕白颔道:“姓名却是难访。”平如衡道:“为何难访?”燕白颔道:“我曾问个老和尚,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,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,谁敢去问?若问着无赖之人,便要拿鹅头,扎火囤哩!”平如衡道:“这等说来,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都是镜花水月,有影无形,只好当做一场春梦。我二人原为山小姐而来,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,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罢了。”燕白颔道:“山小姐原该去见,但只恐观于海者难为水。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,那山小姐纵然有名,只怕又要减等了。”平如衡道:“见了方知,此时亦难悬断。”二人回到寓所,已是夜了。家人收拾夜宵,二人对酌。说来说去,不是平如衡夸奖冷绛雪,便是燕白颔卖弄阁上美人。直讲到没着落处,只得算计去访山小姐。正是: |
鱼情思得水,蝶意只谋花。 |
况是才逢色,相思自不差。 |
燕白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小姐不题。却说山小姐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,心下十分想念。因母亲接了回家,遂来见冷绛雪,说道:“小妹今日侥幸,也似姐姐在闵子庙一般,恰遇见一个少年才子。”冷绛雪道:“怎生相遇?”山小姐道:“小妹看过父亲,偶到先春阁上去看梅。忽然推开窗子,只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一个少年,生得清秀可喜,见小妹在阁上,甚是顾盼。不期被仆妇看见,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。”冷绛雪道:“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,但不知小妹何以知他是个才子?”山小姐道:“那书生出去,小妹正然寻思,忽见福童一路嚷了进来,说道‘有人在园外题诗,写污了粉墙’,叫人去难为他,被小妹喝住。因走出园门去看,见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。小妹再三读之,真是阳春白雪,几令人齿颊生香。故知他是个才子。”冷绛雪道:“那书生题的诗,且请小姐念与贱妾听。”山小姐遂将前诗念了一遍,道:“姐姐,你道此诗何如?”冷绛雪听了,连连称赞道:“好诗,好诗!许多羡慕小姐,只淡淡借‘梅花春色’致意,绝不露蝶蜂狂态。风流蕴藉的系才人,怪不得姐姐留意。且请问,此生落款是何处人?姓甚名谁?”山小姐道:“不知为何,竟不落款,并不知他姓名。”冷绛雪道:“他既无姓名,小姐又回来了,岂不也是一番空遇?”山小姐道:“小妹也是这等想,故和了他一首,也写在墙上,通他一个消息。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,还重来一见否?”冷绛雪道:“有才之人定然有情,哪有不来重访之理?只是小姐处于相府深闺,他就来访,却也无益。”山小姐道:“小妹也是这等想。天下未尝无才,转不幸门第高了,寒门书生任是才高,怎敢来求?爹爹一个宰相,又不好轻易许人;你我深闺处女,又开口不得。倒不如小家女子,贵贱求婚,却都无碍。”冷绛雪道:“虽如此说,然空欲芳兰终不如金谷牡丹为人尊贵。”山小姐道:“天下虚名最误实事。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,名震一时,宜乎关睢荇菜,招来君子之求。奈何期及-梅,人无吉士。就是前日天子所许的燕白颔、平如衡,想亦不虚,不知为何今日尚无消息。就是姐姐所传的《张子新编》,十分可诵,又未见其人,毕竟不知真假。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,其人其才似乎无疑。然贵贱悬殊,他又无门可求,我又不能自售。至于对面而有千里之隔,岂非门第与虚名误事?”冷绛雪道:“此事小姐不必着急,天下只怕不生才子,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,自能物色。况以小姐赫赫才名,内中岂患无一成者?”山小姐道:“婚姻事暗如漆,这也料他不定。”冷绛雪道:“以贱妾推之,《张子新编》诗虽佳,而杂以平子之咏,大都假多真少。其人即来,未必如小姐之意,这须搁起。而阁下书生,人才纵然出众,但恐白面书生,又未必如太师之意。这个也须搁起。惟有这个燕白颔,既为学臣首荐,又为天子征召,岂有不来之理?若来,天子既许主婚,岂有不谐之理?则小姐婚姻一定在此。”山小姐道:“据姐姐推论,似乎有理。但未知这个燕白颔可能如阁下书生?”冷绛雪道:“学臣这番荐举,是奉旨搜求,与等闲不同。若非真才实美,倘天子见罪,将如之何?”况与平如衡同荐,若果是闵庙题诗之人,此贱妾所知。平如衡且逊一筹,则燕生之为人可想而知矣。岂有不如阁下书生之理?” |
二人正论不了,忽一个侍妾拿了一本报来,说道:“老爷叫送与小姐看。”山小姐接在手中沉吟道:“不知朝中有甚事故?”冷绛雪道:“定是燕、平二生征召到京之事了。”山小姐道:“或者是此。”因揭开一看,果是学臣王衮回奏: |
燕白颔、平如衡奉旨征召,不期未奉旨之先,已出境游学,不知何往。今已差人各处追寻,一到即促驾朝见。今恐迟钦命,先此奉闻。奉圣旨:着该部行文各省抚按行查,倘在其境,火速令其驰驿进京朝见,勿得稽留。 |
山小姐看完,默默无语。冷绛雪也沉吟了半晌,方才说道:“我只道钦命征召,再无阻滞,平生是真是假,便可立辨,不料又有此变。”山小姐因叹息道:“天下事甚是难料。姐姐方才还说小妹婚姻定在于此。今看此报,有定乎?无定乎?”冷绛雪也叹息道:“这等看来,事真难料。”又想一想,道:“天子既着各省行查,二生自然要来,只恐迟速不定耳。”二人虽也勉强言笑,然心下有些不快,未免恹恹搅乱心曲。过了数日,山小姐竟生起病来。山显仁与罗夫人见了,十分着急,慌忙请太医调治不题。 |
却说燕白颔,因阁上美人难访,无可奈何,终日只是痴痴思想,连饮食都减了。就是平如衡勉强邀他到那里看花饮酒,他只是恹恹没兴。平如衡见燕白颔如此,心下暗想道:“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动他方可。”遂日日劝他去访问。燕白颔道:“要去访亦何难?就是访着,料也不能胜于阁上美人。况他又倚着天子宠眷,公卿出身,见你我寒士,未必不装腔做势,见他有何益处?”平如衡道:“你我跋涉山川,原为山小姐而来。如今到此,转生退悔,莫非忘了《白燕》之诗么?就是山小姐骄傲不如,也须一见,方才死心。”燕白颔道:“兄既如此说,明日便同去一访。只是小弟意有所属,便觉无勇往之兴。”平如衡道:“有兴没兴,必须一往。”燕白颔被逼不过,只得依允。 |
到次日起来,打点同去。平如衡道:“我们此去,若说是会做诗,便惊天动地,使他防范。倘有不如,倒惹他笑。莫若扮做两个寒士,只说闻名求诗,待他相见。看机会,出其不意做一两首惊动他,看是如何。”燕白颔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二人都换了些旧巾旧服,穿戴起来。虽带了两个家人,都叫他远远跟随,不要贴身。一径出城。因记得店主人说山阁老住在灌木村,因此不问山阁老,只问灌木村。喜得一路山水幽秀,蹊径曲折,走来便不觉甚远。问到了村口,只见一个小庵儿,甚是幽雅。二人一来也要歇脚,二来就要问信,竟走了进去。庵中一个和尚看见,慌忙迎接,道:“二位相公何来?”燕白颔答道:“我二人因春光明媚,偶尔寻芳到此,不觉足倦,欲借宝庵少憩片时。”和尚道:“既是这等,请里面坐。”遂邀入佛堂,问讯坐下。一面叫小沙弥去煎茶,一面就问:“二位相公尊姓?”燕白颔道:“学生姓赵。”平如衡道:“学生姓钱。”因问老师大号。和尚道:“小僧贱号普惠,此处离城约有十数余里,二位相公寻春,直步到此,可谓高兴之极。”燕白颔说:“不瞒老师说,我二人虽为寻春,却还要问一个人的消息,故远远而来。”普惠道:“二位相公要访谁人消息?”燕白颔道:“闻得说山显仁相公告病隐居于此,不知果然么?”普惠笑道:“我只说相公要访甚么隐人消息,若是山者爷,一个当朝宰相,谁人不知,何须要问?就在这前面大庄上居住。山老爷最爱小庵幽静,时常来闲坐,一月倒有十日在此。”平如衡道:“这两日曾来么?”普惠道:“这两日为他小姐有恙,请医调治,心下不快,不曾来得。”燕白颔道:“可知他小姐有甚贵恙?”普惠道:“这倒不晓得。” |
说罢,小沙弥送上茶来。大家吃了,普惠问道:“二位相公访山老爷,想是年家故旧,要去拜见了?”平如衡道:“我们与他也不是年家,也不是故旧。因闻得他小姐才高,为天子宠贵,不知是真是假,要来试他一试。不期来得不巧,正遇着他病,料想不出来见人,我们去也无益。”普惠道:“据相公说,是来的不巧,遇他不着。依小僧看来,因他有病遇不着,正是二位相公的凑巧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遇不着,为何倒是凑巧?”普惠道:“遇不着,省了多少气苦,岂不是凑巧?”燕白颔道:“就是遇着他,难道有甚么气苦不成?”普惠道:“相公不是本地人,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。”平如衡道:“我们远方人实不知道,万望老师指教。”普惠道:“这山小姐今年十六岁,生得美貌,不消说得;才学高美,也不消说得;只是他的生性骄傲,投得他的机来,百般和气;投不着他的机来,便万般做作。你若是有些才学,看得上眼,或是求他诗文,他还正正经经替你做一两篇;你若是肚中无物,人物粗俗,任是尚书阁老的子孙,金珠玉帛厚礼送他,俱不放在他心上。你若生得长,他就信笔做一首长诗讥诮你;你若生得矮,他就信笔做一首矮诗讥诮你。不怕你羞杀气杀。这样的恶相知,定要去见他做甚!小僧故此说个不遇他省了许多气苦。”燕白颔道:“无才村汉自来取辱,却也怪他不得。只是人去见他,他肯轻易出来相见么?”普惠道:“他怕哪个?怎么不见?他虽是个百媚女子,却以才子自恃,任是何人,他都相见。相见时正色谈论,绝不作一毫羞涩之态。你若一语近于戏谑,他有圣上赐的金如意,就叫人劈头打来,打死勿论。故见他的皆兢兢业业,不敢一毫放肆,听他长长短短,将人取笑作乐。”平如衡道:“他取笑,也只好取笑下等之人;若是缙绅文人,焉敢轻薄。” |
普惠道:“这个他倒也不管。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说谎,我说一桩有据的实事与你听。前日都察院邬都堂的公子,以恩荫选了儒学正堂,备了一份厚礼,又央了几封书与山老爷,要面求山小姐题一首诗,写作一幅字当画挂。二位相公,你道这山小姐恶也不恶?这日邬公子当面来求时,他问了几句话儿,见邬公子答不来,又见邬公子人物生得丑陋,山小姐竟信笔写了一首诗讥诮他,把一个邬公子几乎气死。你想那邬公子虽是无才,却也是一个都堂之子,受不得这般恶气,未免也当面抢白了几句。山小姐道他戏言相调,就叫人将玉尺楼门关了,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。亏山老爷怕邬都堂面上不好看,悄悄吩咐家人,将邬公子放走了。到次日,山小姐还上了一疏,道邬公子擅入玉尺楼,狂言调戏,无儒家气象。圣上大怒,要加重处。亏了邬都堂内里有人调停,还奉旨道邬都堂教子不严,罚俸三月。邬公子无师儒之望,改了一个主簿。二位相公,你道这山小姐可是轻易惹得的?小僧故说个遇他也好,不遇他也好。”燕白颔道:“山小姐做了甚么诗讥诮他,这等动气?”普惠道:“这首诗传出来,那个看了不笑?小僧还抄个稿儿在此,我一发取出来,与二位相公看看,以发一笑。”燕白颔道:“绝妙,绝妙!愿求一观。” |
普惠果然入内,取了出来,递与二人,道:“请看。”二人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 |
家世徒然列缙绅,诗书相对不相亲。 |
实无点点胸中墨,空戴方方头上巾。 |
仿佛魁星真是鬼,分明傀儡却称人。 |
若教混作儒坑去,千古奇冤那得伸? |
燕、平二人看完,不禁拍掌大笑道:“果然戏谑得妙!这等看起来,这邬公子吃了大苦了。”普惠道:“自从邬公子吃了苦,如今求诗文诗求的都怕来惹事,没甚要紧,也不敢来了。二位相公还是去也不去?”燕白颔笑道:“山小姐这等放肆取笑于人者,只是未遇着一个真正才子耳。待我们明日去,也取笑他一场,与老师看。”普惠摇头道:“二位相公虽自然是高才,若说要取笑山小姐,这个却未必。”平如衡道:“老师怎见得却未必?”普惠道:“我闻得山老爷在朝时,圣上曾命许多翰林官与他较才,也都比他不过。内中有一个宋相公,叫做宋信,说他是天下第一个会做诗的才子,也考山小姐不过。皇帝大怒,将他拿在午门外,打了四十御棍,递解回去。此事喧传长安,人人皆知。二位相公说要取笑他一场,故小僧斗胆说个未必。”燕白颔听了,笑对平如衡道:“原来宋信出了这一场丑。前日却瞒了,并不说起。”平如衡道:“他自己出丑,如何肯说?”因对普惠说道:“老师宝庵与山小姐相近,只知山小姐之才高,怎知道山小姐不过是一闺中女子学涂鸦耳,往往轻薄于人者,皆世无英雄耳。若遇了真正才子,自然要以脂粉乞怜也。此时也难与老师说,待我们明日与他一试,老师自知。” |
第17回 他考我求他家人代笔 自说谎先自口里招评诬 |
螳螂不量,虾蟆妄想,往往自寻仇。便不伤身,纵能脱祸,也惹一场羞。佳人性慧心肠巧,惯下倒须钩。吞之不入,吐之不出,不怕不低头。 |
右调《少年游》 |
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,走了出来。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,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。二人遇见,彼此惊讶。先是燕白颔问道:“你考得如何?”平如衡连连摇头道:“今日出丑了。”燕白颔又问道:“曾见小姐么?”平如衡道:“若见小姐,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。不料小姐自不出来,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同考。那女子虽说是个侍妾,我看他举止端庄,颜色秀媚,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。这且勿论,只说那才情敏捷,落笔便成,何须倚马?小弟刚做得一首,他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。小弟又做了一首,他又信笔和一首。小弟一连做了三首,他略不少停,也一连和了三首。内中情词,针锋相对,不差一线。倒叫小弟不敢再做。我想,一个侍妾,不能讨他半点便宜,岂非出丑。吾兄年遇定不如此,或者为小弟争气?”燕白颔把眉一蹙,道:“不消说起,与兄一样,也是一个书记侍妾,小弟也做了三首,他也和了三首。弄得小弟没法。他见小弟没法,竟笑了进去。临去还题诗一首,讥诮于我。我想,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,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!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,也不过相为伯仲。小弟所以垂首丧气。不期吾兄也遇劲敌,讨了没趣。”平如衡道:“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,但是出去还要见山相公,倘若问起,何言答之?只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。”燕白颔道:“事既到此,就是难当,也只得当一当。”跟的家人又催。二人立不住脚,只得走了出来。 |
到了厅上,幸喜得山相公进去,还不曾出来。家人说道:“二位相公请少坐,待我进去,禀知老爷。”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,巴不得要脱身,因说道:“我们自去,不消禀了。”家人道:“不禀老爷,相公去了,恐怕老爷见罪。”平如衡道:“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,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。今已试过,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,好与歹,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,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?”家人道:“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,小的们怎好强留。但只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,也须说下,恐怕内里看得诗好,要来相请,也不可知。”平如衡道:“这也说得有理,我二人同寓在……”正要说出玉河桥来,燕白颔慌忙插说道:“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。”说罢,二人竟往外走。走离了三五十步,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:“兄好不知机,你看今日这个局面,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?”平如衡道:“正是,小弟差了。幸得还未曾说明,亏兄接得好。” |
不多时,走到庵前,只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:“二位上公怎就出来,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?”燕白颔道:“小姐虽不曾见,考却考过了。”普惠笑道:“相公又来取笑了。小姐若不曾见,谁与相公对考?”平如衡道:“老师不消细问,少不得要知道的。”普惠道:“且请里面吃茶。”二人随了进去。走到佛堂,只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。二人再自读一遍,觉道词语太狂,因素笔各又续一首于后。燕白颔的道: |
青眼从来不浪垂,而今始信有娥眉。 |
再看脂粉为何物,笔竹千竿墨一池。 |
平如衡也接过笔来,续一首道: |
芳香满耳大名垂,双画千秋才子眉。 |
人世凤池何足羡,白云西去是瑶池。 |
普惠在旁看见,因问道:“相公诗中是何意味?小僧全然不识。”燕白颔笑道:“月色溶溶,花陰寂寂,岂容法聪知道。”平如衡又笑道:“他是普惠,又不是普救,怎说这话?”遂相与大笑。别了普惠出来,一径回去不题。 |
却说山小姐考完,走回后厅,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。山小姐问道:“那生才学如何?姐姐考得如何?冷绛雪道:“那生是个真正才子,若非贱妾,几乎被他压倒。”因将原韵三首,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,道:“小姐请看便知。”山小姐细细看了,喜动眉宇,因说道:“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,得以诗文遍阅天下才人,于兹五六年也不为少。若不是庸腐之才,就也是疏狂之笔,却从不曾遇此二生,诗才十分俊爽如此。真一时之俊杰也!”冷绛雪道:“这等说来,小姐与考的钱生,想也是个才子了?”山小姐道:“才子不必说,还不是寻常才子,落笔如飞,几令小妹应酬不来。”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,道:“姐姐请看过。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。”冷绛雪看了,赞叹不绝,道:“这赵、钱二生,才美真不相上下。不是夸口说,除了小姐与贱妾,却也无人敌得他来。且请问小姐,又有甚可疑之事?”山小姐道:“那生见了小妹‘一曲双成如不如’之句,忽然忘了情,拍案大叫道:“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!”小妹听见,就问他:‘先生姓钱,为何说平如衡?’他着惊,忙忙遮饰。不知为何。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?不然天下那有许多才子?”冷绛雪道:“那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?”山小姐道:“那生年约二十上下,生得面如瓜子,双眉斜飞入鬓,眼若春星,体度修长,虽弱不胜衣,而神情气宇,昂藏如鹤。”冷绛雪道:“这等说来,正是平如衡了。”只可惜贱妾不曾看见,倒是一番奇遇。”山小姐道:“早知如此,何不姐姐到西园来。”冷绛雪道:“贱妾也有一事可疑。”山小姐道:“何事?”冷绛雪道:“那赵生见贱妾题的‘须知不是并头莲’之句。默然良久,忽叹了一声,低低吟诵道:“天只生人情便了,情长情短有谁怜?”贱妾听了,忙问道:‘此何人所吟?’他答道:‘非吟也,偶有所思耳’。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。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?”山小姐听了,因问道:“那生生得如何?”冷绛雪道:“那生生得圆面方额,身材清秀而丰满,双肩如两山之耸,一笑如百花之开。古称潘安,虽不知如何之美,只觉此生相近。”山小姐道:“据姐姐想像说来,恍与阁下书生宛然。若果是他,可谓当面错过。”冷绛雪道:“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?方才若是小姐在东,贱妾在西,岂不两下对面,真假可以立辨。不意颠颠倒倒,岂非造化弄人?” |
二人正踌躇评论,忽山显仁走来,问道:“你二人与两生对考,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?”山小姐答道:“那两生俱天下奇才,父亲须优礼相待才是。”山显仁道:“我正出去留他,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。我故进来问你。既果是真才,还须着人赶转,问他个详细才是。”山小姐道:“父亲所言最是。” |
山显仁遂走了出来,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:“若是赵、钱二相公还在庵中,定然要请转来。若是去了,就问普惠,临去可曾有甚话说。”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。普惠回说道:“已去久了。临去并无话说,只在前题壁诗后又题了二首而去。”家人遂将二诗抄了,来回复山显仁。山显仁看了,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,道:“我只恐他匆匆而去,有甚不足之处,今见二诗,十分钦羡于你。不别而去者,大约是怀惭之意了。”山小姐道:“此二生不独才高,而又虚心服善如此,真难得!”冷绛雪道:“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。”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赞,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:“方才来考试的松江赵、钱二位相公,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,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,有话说。” |
家人领命,到次日起个早,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。燕白颔原是假说,如何寻问得着。不其事有凑巧,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,故借寓在此。山府家人左问右问,竟问到宋信下处。宋信见了,问道:“你是谁家来的?寻那一个?”家人答道:“我是山府来的,要寻松江赵、钱二位相公。”宋信道:“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。”家人道:“正是,现有名帖在此。”宋信看见上面写着“侍生山显仁拜”,因又问道:“这赵、钱二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知,却来请他?”家人道:“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与小姐对考,老爷与小姐见他是两个才子,故此请他去,有甚话说。”宋信心下暗想道:“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。此二人若考中了意,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。”因打个破头屑道:“松江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,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!莫非被人骗了?”家人道:“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,怎么是骗了?”宋信道:“若不是骗,就是你错记了姓名?”家人道:“明明一个姓赵,一个姓钱,为何会错?”宋信道:“松江城中的朋友,我都相交尽了,且莫说才子,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,莫非还是张寅相公?”家人道:“不曾说姓张。”宋信道:“若不是姓张,这里没有。”家人只得又到各处去寻。寻了一日,并无踪影。”只得回复山显仁道:“小人到吕公堂遍访,并无二人踪迹。人人说松江才子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才是,除他并无别个。”山显仁道:“胡说!明明两人在此,你们都是见的,怎么没有?定是不用心访。还不快去细访,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!”家人慌了,只得又央了两个,同进城去访不题。 |
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,忙寻见张寅,将前事说了一遍,道:“这事不上心,只管弄冷了。”张寅道:“不是我不上心,他哪里又定要见我?你又叫我不要去,所以耽延。为今之计,将如之何?”宋信道:“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,今虽寻不见,终须寻着。一寻见了,便有成机,便将我们前功尽弃。如今急了,俗语说得好:‘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。’真若讨两封硬挣书,大着胆,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,去走一道。倘侥幸先下手成了,也不可知。若是要考试诗文,待小弟躲在外边,代作一两首,传递与兄,塞塞白儿,包你妥帖。只是事成了,不要忘却小弟。”张寅道:“兄如此玉成,自当重报。” |
二人算计停当,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,先送了去。随即自写了名帖,又备了一副厚礼,自家阔服乘轿来拜。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。山显仁看了书帖,皆都是称赞张寅少年才美、门当户对,求亲之意。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;又因是吏部尚书之子;又见许多礼物,不好轻慢,只得叫人请入相见。 |
张寅倚着自家有势,竟昂然走到厅上,以晚辈礼相见。礼毕,看坐在左首,山显仁下陪。一面奉茶,一面山显仁就问道:“久仰贤契青年高才,渴欲一会,怎么许久不蒙下顾?”张寅答道:“晚生一到京,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,不意途中劳顿,抱恙未痊,所以羁迟上谒,获罪不胜。”山显仁道:“原来有恙。老夫急于领教,也无他事。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著述甚富,故欲领教一二。”张寅道:“晚生未学,巴人下里之词,只好涂饰闾里,怎敢陈于老太师山斗之下。今既蒙诱引,敢不献丑。”因向跟的家人取了《张子新编》一册,深深打一恭,送上道:“鄙陋之章,敢求老太师转致令爱小姐笔削。”山显仁接了,展开一看,见《迁柳庄》、《题壁》、《听莺》诸作字字清新,十分欢喜,道:“贤契美才,可谓名下无虚。”又看了两首,津津有味。因叫家人送与小姐,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。张寅辞逊不得,只得随到后厅。 |
小饮数杯,山显仁又问道:“云间大郡,人文之邦。前日王督学特荐一个燕白颔,也是松江人,贤契可是相知么?”张寅道:“这燕白颔号紫侯,也是敝县华亭人,与晚生是自幼同窗,最为莫逆。凡遇考事,第一第二,每每与晚生不相上下。才是有些,只是为人狂妄,出语往往诋毁前辈,乡里以此薄之。家父常说他,既承宗师荐举,又蒙圣奋发征召,就不该不俟驾而来。却又不知向何方流荡,竟无踪迹,以辜朝廷德意。岂是上进之人?”山显仁听了,道:“原来这燕生如此薄劣!纵使有才,亦不足重。” |
正说未完,只见一个家人走在山显仁耳边,低低说些甚么。山显仁就说道:“小女见了佳章,十分欣羡。因内中有甚未解处,要请贤契到玉尺楼一解。不识贤契允否?”张寅道:“晚生此来正要求教小姐。得蒙赐问,是所愿也。”山显仁道:“既是这等,可请一往,老夫在此奉候。”就叫几个家人送到玉尺楼去。张寅临行,山显仁又说道:“小女赋性端严,又不能容物,比不得老夫,贤契言语须要谨慎。”张寅打一恭道:“谨领台命。”遂跟了家人同往,心下暗想道:“山老之言过于自大,他阁老女儿纵然贵重,我尚书之子也不寒贱,难道敢轻薄我不成?怕他怎的!若要十分小心,倒转被他看轻了。”主意定了,遂昂昂然随着家人入去。 |
不期这玉尺楼直在花园后边,走过了许多亭榭曲廊,方才到了楼下。家人请他坐下,叫侍妾传话上楼。坐不多时,只见楼上走下两侍妾来,向张寅说道:“小姐请问张相公,这《张子新编》还是自作的,不是选集众人的?”张寅见问得突然,不觉当心一拳,急得面皮通红,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,只得勉强硬说道:“上面明明刻着《张子新编》,张子就是我张相公了,怎说是别人做的?”侍妾道:“小姐说,既是张相公自做的,为何连平如衡的诗都刻在上面?”张寅听见说出“平如衡”三字,摸着根脚,惊得哑口无言。默然半晌,只得转口说道:“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,果然是个才子。后面有两首是平如衡与我唱和做的,故此连他的都刻在上面。”侍妾道:“小姐说:‘不独平如衡两首,还有别人的哩。’”张寅心下暗想道:“他既然看出平如衡的来,自然连燕白颔都知道,莫若直认了罢。”因说道:“除了平如衡,便是燕白颔还有两首,其余是我的了,再无别人。请小姐只管细看。我张相公是真才实学,决不做那盗袭小人之事。” |
侍妾上楼复命。不多时,又走下楼来,手里拿着一幅字,递与张寅,道:“小姐说《张子新编》既是张相公自做的,定然是一个奇才子,今题诗一首在此,求张相公和韵。”张寅接了,打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一首绝句,道: |
一池野草不成莲,满树杨花岂是绵? |
失去燕平旧时句,忽然张子有《新编》。 |
张寅见了,一时没摆布,只得假推要和,磨墨拈笔,写来写去。悄悄写了一个稿儿,趁人眼不见,递与贴身一个童子,叫他传出去,与宋信代做。自家口里哼哼唧唧的沉吟。一会儿虚写了两句,一会儿又抹去了两句,一会儿又将原稿读两遍,一会儿又起身走两步,两只眼只望着外边。侍儿们看了,俱微微含笑。挨的工夫久了,楼上又走下两上侍妾来。催促道:“小姐问张相公,方才这首诗还是和,还是不知?”张寅道:“怎么不和?”侍儿道:“既然和,为何只管做去?”张寅道:“诗妙于工,潦草不得。况诗人之才情不同:李太白斗酒百篇,杜工部吟诗太瘦,如何一样论得?”正然着急不题。 |
却说小童拿了一张诗稿,忙忙走出,要寻宋信代作。奈房子深远,转折甚多,一时认不得出路,只在东西乱撞。不期冷绛雪听得山小姐在玉尺楼考张寅,要走去看看。正走出房门,忽撞见小童乱走,因叫侍妾捉住,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,走到内里来?”小童慌了,说道:“我是跟张相公的。”冷绛雪道:“你跟张相公,为何在此乱走?”小童道:“我要出去,因认不得路错走在此。”冷绛雪见他说话慌张,定有缘故,因说道:“你既跟张相公,又出去做甚?定是要做贼了,快拿到老爷处去问。”小童慌了,道:“实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,并不是做贼。”冷绛雪道:“你实说出去做甚么,我就饶你。你若说一句谎,我就拿你去。”小童要脱身又脱不得,只得实说道:“相公要做甚么诗,叫我传出去,与宋相公代做。”冷绛雪道:“要做甚么诗,可拿与我看。”小童没法,只得取出来递与冷绛雪。冷绛雪看了,笑一笑道:“这是小姐奈何他了。待我也取笑他一场。”因对小童说道:“你不消出去寻人,等我替你做了罢。”小童道:“若是小姐肯做得,一发好了。”冷绛雪道:“跟我来。”遂带了小童到房中,信笔写了两首,递与他道:“你可拿去,只说是宋相公做的。”小童得了诗,欢喜不过。冷绛雪又叫侍儿送他到楼下。 |
小童掩将进去,张寅忽然看见,慌忙推小解,走到阶下。那童子近身一混,就将代做的诗递了过来。张寅接诗在手,便胆大气壮,昂昂然走进来坐下道:“凡做诗要有感触,偶下阶有触,不觉诗便成了。”因暗暗将代做的稿儿铺在纸下。原打帐是一首,见是两首,一发快活,因照样誊写。写完,又自念一遍,十分得意。因递与侍妾道:“诗已和成,可拿与小姐去细看。小姐乃有才之人,自识其中趣味。” |
侍妾接了,微笑一笑,遂走上楼来与山小姐。山小姐接了一看,只见上面写的是: |
高才自负落花莲,莫认包儿掉了绵。 |
纵是燕平旧时句,云间张子实重编。 |
又一首是: |
荷花荷叶总成莲,树长蚕生都是绵。 |
莫道《春秋》齐晋事,一加笔削仲尼编。 |
山小姐看完,不禁大笑道:“这个白丁,不知央甚人代作,倒被他取笑了!”又看一遍道:“诗虽游戏,其实风雅,则代作者倒是一个才子。但不知是何人?怎做个法儿,叫他说出万妙。” |
正然沉吟,忽冷绛雪从后楼转了出来。山小姐忙迎着笑,说道:“姐姐来得好!又有一个才子,可看一个笑话。”冷绛雪笑道:“这个笑话,我已看见;这个才子,我已先知。”山小姐道:“姐姐才来,为何倒先知道了?”冷绛雪就将撞见小童出去求人代作,并自己代他作诗之事说了一遍。山小姐拍掌大笑,道:“原来就是姐姐耍他!我说哪里又有一个才子?” |
第18回 痴公子倩佳人画面 乖书生借制科脱身 |
欲留墨迹,尊容何幸充诗壁?分明一片破芦席,点点圈圈,得辱佳人笔。何郎白面安能及,杨妃粉黛无颜色。若求美对作相识,除是神荼,郁垒方堪匹。 |
右调《醉落魄》 |
话说张寅在玉尺楼下考诗,听见楼上欢笑,以为山小姐得意,竟大着胆,一直撞上楼来。此时许多侍妾因见山小姐与冷绛雪取笑张寅作乐,都立在旁边观看。楼门口并无人看守,故张寅乘空竟走了上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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