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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6回 贞烈女舍身报母仇
石茂兰来到西安府,落了店。差人投了文。次日早堂,见了太府,太府限他六个月完功。差人把石公子并银子五千,押送长安县去。长安的知县把银子存库。每日只发银子二十五两,着差人同石公子觅夫二百多名,往河上去修理。挑的挑,抉的抉,只消得一百四十五天,就修的依旧如初了。剩下的银子还有两千,石生去领。长安县开出一本上司衙门使费的账来,给石生看说:“刚刚足用并没剩得分毫。”石生也不敢十分强要,亲去禀知太府,工已告竣。太府验过,把功收讫。石生送了一个求回籍的禀帖,太府批道:“工虽已竣,尚须保固三年,方许回籍。私逃者,拿回重责。”就把石生羁绊在此处了。吃饭没钱买,住店没钱雇。只得在河岸上搭了一个窝铺住着。日间在城里卖些字画,落得钱数银子,聊且糊口。晚上回到窝铺里去睡。受了许多饥寒,尝了无限苦楚。作诗以自伤,其诗曰:
河工告峻不许还,身受艰辛几百般。
异域无亲谁靠恋,故乡相隔多云山。
白昼街头空扰扰,夜间卧听水潺潺。
转筹返旆在何日?心痛曷胜雨泪潸。
石生在外住过一年,王诠在家写了一封假书,着人送到房宅,说是石生的家报。翠容拆开一看,上写道:
予自修河长安,躁劳过度。饮食不均,积成一病。迩来日就垂危,料此生断难重聚。贤妻年当青春,任尔自便,勿为我所误。余言不宣。
拙夫石茂兰手书
翠容问家人道:“这书字是谁送来的?”那家人答道:“是西头王宅里人送来的。”翠容心里道:“孽畜是来行离间计了。”也写了一封回书道:
妾自丈夫西去,久已封发自守。此心不惟坚若金石,亦且皎如日月。但祈生渡玉门,以图偕老。如有不讳,情甘就木。禽兽之行,断不肯为。临启曷胜怆凄之至。
贱妾房翠容泣书
写完封好,着人送给王诠说:“这是石家娘子的家信,烦王大爷千万托人捎到长安去。”王诠收下,拆开一看。知此计断是不行了。心中又画了一策:“听闻那刘氏夫人,夜间常起来焚香拜斗。再把这个老妈治煞,单剩翠容,一个女子,断难逃脱我手了。”主意拿定,他家有个家生子名唤黄虎。年纪二十多岁,甚是凶恶,且善于跳墙。许了他五十两银子,叫他往房家去行刺。黄虎应允。
到了次夜,黄虎拿了一个金刚圈。竟跳入房宅内院,转过堂前一望,见刘氏夫人跪在地下,正磕头拜斗哩。黄虎暗暗走到背后,一把掀倒,使脚蹬住喉咙。顿饭时间,把个刘氏夫人活活的扪死了。翠容在房等候多时,不见他母亲回去。起来看时,早已死了。叫人抬进屋里,痛哭一场。天明料理丧事,不题。翠容想道:“害吾母者非他人,定是王诠。”欲待鸣官,苦无凭证。且身系女流,不便出去。无奈何,忍气吞声,把刘氏夫人殡葬了。是时,正当八月尽间。一日,陰雨蒙蒙,金风飒飒。凄凉之状,甚是难言。到得晚间,点起灯来,追念双亲,怀想丈夫,滴了几点血泪。因题诗一首道:
征人一去路悠悠,孤守深闺已再秋。
万里堤旁草渐蔓,望夫石畔水空流。
游鱼浮柬渺无望,飞雁衔书向谁投?
忧思常萦魂梦内,几时相逢在重楼。
诗已题完,千思万想,总是无路。长叹道:“这等薄命,却不如早死为妙。”遂取了一根带子,拴在门上阑上。正伸头时,忽见观音老母,左有金童,右有玉女,祥云霭霭,从空而降。把带子一把扯断,叫道:“石娘子,为何起此短见?只因石生的魔障未消,你的厄期未过。所以目下夫妻拆散。你的富贵荣华全在后半世哩。我教你两句要言:作尼莫犯比丘戎,遇僧须念弥陀经。这两句话就可以全你的名节,保你的性命。切记勿忘。外有药面一包,到万难解脱时,你把这药,向那人面上洒去。你好逃生。”翠容一一记清了。正要说话,那菩萨已腾空去了。翠容起来看时,桌上果有药一包。上写“催命丹”三字。仍旧包好,带在身边。出来焚香拜谢一番,方才回房。不题。
却说王诠又生一计,使钱买着县里的衙役,拿着一张假文来向翠容道:“石公子已经亡故,河工还未修完。现有长安县的关文,叫家里人去修完河工,以便收尸。翠容不知是计,认以为真,痛哭了一场。对差人道:“我家里实没人来领尸,烦公差大哥回禀县上老爷,给转一路回去罢。”差人道:“这也使的,但须有些使费。”翠容把首饰等物,当了几两银子交与差人拿去。差人回向王诠道:“房小姐认真石公子是死了。”住了些时,王诠着人来题媒,翠容不允。后又叫家人来讨债,翠容答道:“我是一个女人,那有银子还债。”王诠又行贿县公,求替他追比这宗账目。这罗田县知县,姓钱名为党。是个利徒,就差了原差,飞签火票,立拿房氏当堂回话。差人朝夕门口喊叫,房翠容那敢出头。谁料祸不单行,房应魁做守备时,有一宗打造的银子,私自使讫,并未奏销清楚。上宪查出,闻其已死,行文着本县代为变产填补亏空。遂把他的宅子尽封去了。翠容只得赁了两间房子,在里边安身。
王诠见翠容落得这般苦楚,又托了他的一个姨娘姓毛,原是房家的紧邻。来向翠容细劝道:“你是少年妇人,如何能打官司?又没银子给他,万一出官,体面安在?依我看来,你这等无依无靠,不如嫁了他为妥。到了他家,那王诠断不轻贱看你。”翠容转想道:“菩萨嘱付的言语,或者到了他家能报我仇,也未可知。”遂假应道:“我到了这般田地,也无可奈何了。任凭王家摆布罢。”毛氏得了这个口角,就回信给王诠。次日,王诠就着他姨娘送过二十两银子来,叫翠容打整身面。怕他夫人不准,择了一个好日子,把房翠容娶在另一处宅子上去。这正是:
真心要赴阳台会,却成南柯梦一场。
话说王诠到了晚间进房,把翠容仔细一看,真是十分美貌。走近前来,意欲相调。翠容正色止住道:“我有话先向你说知,我丈夫石生,与你何等相与。定要娶我,友谊安在?且我母亲与你何仇,暗地着人治死?”王诠道:“你我已成夫妇,往事不必再提。”翠容道:“咱二人实系仇家,何得不思雪夙恨。”遂把那药面拿在手中,向王诠脸上一洒。那王诠哎哟一声,当即倒地而死。翠容见王诠已死,打开头面箱子。把上好的金珠,包了一个包袱。约值千金,藏在怀中。开了房门,要望路而走。忽然就地刮起一阵大风,把翠容刮在半虚空里,飘飘荡荡,觉着刮了有两三千里,方才落下。风气渐息,天色已明。抬头看时,却是观音堂一座。
进内一看,前边一座大殿,是塑的佛爷。转入后殿,里面是观音菩萨。尽后边才是禅堂。从禅堂里走出一个老尼来,年近七旬。问道:“女菩萨,你是从何处来的?”房翠容答道:“妾是黄州府罗田县人。丈夫姓石,今夜被狂风刮来的。不知这是什么去处?离罗田县有多少路程?”老尼道:“这是四川成都府城西,离城三里地。此去黄州,约有两千多路。”翠容道:“奴家既到这里,断难一时回家了。情愿给师傅做徒弟罢。”老尼道:“我比丘家有五戒,守得这五戒,才可出的家。”翠容问道:“是那五戒?”老尼道:“目不视邪色,耳不听邪声,口不出邪言,足不走邪径,心不起邪念。”翠容道:“这五件,我都守得住。”老尼道:“你能如此,我给你闲房一座住着。各自起火,早晚不过替我扫扫殿,烧烧香。除此以外,并无别事派你了。若是愿意,你就住下。”翠容道:“这却甚好。”遂拜老尼为师。折变了些首饰,以此渡日。翠容想道:“菩萨说,‘作尼莫犯比丘戒’这句我明白了。‘遇僧须念弥陀经’,僧者,佛也。”就一日两次,来佛殿前焚香祷祝。不题。房翠容在外莫说。
第07回 穷秀才故入阴魔障
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
石生走近前来,就进酒铺里坐下。酒保问道:“老客是要吃酒的吗?”石生答道:“只要吃四两。”那酒保把热酒取过四两来,给石生斟上,就照管别的客去了。石生把酒吃完,还了酒钱。正要起身出去,忽从店里边跑出一个人来。却是个长随的打扮。问石生道:“你这画是卖的吗?”石生答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把画展开一看,夸道:“画的委实不错,这是桩什么故事?”石生道:“是朱虚后诛诸吕图。”那人究问详细,石生把当年汉家的故事说了一遍。并上面的诗句也念给他听了。那人道:“你这一张画要多少钱?”石生答道:“凭太爷相赠便了。”那人从包里取出一块银子,约有三钱,递给石生。拣了一张画,卷好拿在手中。仍上里边吃酒去了。
此时,适值胡员外,在门首站着。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。想道:“我相此人,终须大贵。”遂走过来问道:“尊客是那边来的呢?”石生答道:“在下是从黄州府罗田县来的。”胡员外问道:“罗田县有个石岚庵,你可认得他吗?”石生答道:“就是先严。”胡员外道:“既然这样,世兄是位公子了,如何流落到此处?”此时,石生不知道,方才那个买画的是魏太监私访的家人。就把他父亲生前弃官,死后修河的事情逐一说了个清楚。都被那买画的人,听在心里去了。胡员外也把字画拿过来一看,称赞道:“世兄写画俱佳,甚属可敬。若不相弃,到舍下少叙片刻何如?”石生略不推辞,就随着胡员外走过去了。
进得胡员外的院来,让在西书房里坐下。叫人打整酒饭。胡员外问道:“世兄曾进过学否?”石生答道:“已徼幸过了。”胡员外又道:“世兄既经发轫,还该努力读书,以图上进,区区小成,何足终身。”石生答道:“晚生非不有志前进,无奈遭际不幸,父母双亡,夫妻拆散。家业凋零,不惟无以安身,并且难于糊口。读书一事,所以提不起了。幸承老先生垂顾,相对殊觉赧颜。”胡员外道:“穷通者人之常,这是无妨的。从来有志者事竟成。世兄果有意上进,读书之资,就全在老夫身上。何如?”石生当下致谢不尽。待饭已毕,胡员外道:“念书须得个清净书房,街西头我有一处闲房,甚是僻净。先领你去看看,何如?”石生答道:“如此正妙。”
胡员外领着石生,家人拿着钥匙,开了大门。进去走到客位,东山头上有个小角门,里边是一个大院子。正中有个养鱼池,池前是一座石山子。山子前是两大架葡萄。池北边有前后出廊的瓦房三间,是座书房。前面挂着“芸经堂”三字一面匾。屋里东山头上,有个小门,进去是两间暖书房,却甚明亮。后边有泥房三间是个厨屋,厨屋前有两珠垂杨,后边有几棵桃树,两株老松,一池竹子。石生看完,胡员外道:“这个去处,做个书房何如?”石生答道:“极好。”胡员外道:“世兄若爱中了此处,今晚暂且回店。明日我就着人打扫,后日你就搬过来罢了。但大门时常关锁,出入不便。从东边小胡同里,另开一门,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。”石生谢道:“多烦老先生躁心。”遂别过胡员外而去,不题。
却说胡员外到了次日,就叫人另开了一个小门。把书房里打扫干净,专候石生搬来。到了第三日,石生从新买的书籍笔砚,自家拿着。叫人担着铺盖,直走到书房里边,方才放下,时当炎暑天气。西山头上铺着一张小床,把铺盖搁在上面。前檐上,一张八仙桌子,把书籍笔砚摆在上头。胡员外进来看了一看,说道:“这却也罢了。”又道:“世兄既在此住扎,你我就是一家人了。晴明天气卖些字画,或可糊口。倘或陰天下雨,难出门时,老夫自别有照应,断勿相拘。”石生再三致谢,说完同着胡员外锁了门,仍往街上去了。
胡员外回到家来,向夫人冯氏说道:“我看石公子日后定是大发。佳婿之说,大约应在此人了。但不知二女从何而出?”夫人答道:“渺冥之事,未必果应,这也不必多说。”再说石生到了街上,又卖了几张字画。天色已黑,买了一枝蜡烛,泼了一壶热茶,来到门首,开了锁进来。关上门,走到屋里。把烛点上一看,书籍笔砚俱没有了。心中惊异道:“门是锁着,何人进来拿去?”吃着茶,坐了一会。谯楼上,已鼓打二更了。忽听得,东山头上角门响了一声。从里边走出一个女子来,年纪不过十八九岁。两手捧着书籍,姗姗来前,仍旧把书籍放在桌上。你说这女子是什么光景?
人材一表,两鬓整齐。乌云缭绕,柳腰桃腮。美目清皎,口不点唇,蛾眉淡扫。金莲步来三回转,却只因鞋弓袜小。何等样标致,怎般的窈窕。细看来,真真是世上绝无人间少——
右调《步步娇》
又见一个女子,年不过二八。双手捧着笔砚,袅袅而至。照样放在原旧去处。你说这个女子是何等模样?
面庞员漫细长身,鬓发如云。鬓匀髻高半尺头上戴,金莲三寸不沾尘。口辅儿端好,眸子儿传神。丰姿甚可人。又虽不是若耶溪边浣纱女,却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——
右调《耍孩儿》
这两个女子站在桌前,石生麾之不去。问道:“你莫非是两个鬼吗?”彼此相视而笑。少顷,走近前来,把石生双目封住。石生全然不怕,极力挣开。又把烛吹灭,石生从新点上。闹有半夜,石生身觉困倦,倒在床上。二女子把他抬着屋里走了一遭,依旧放在床上。石生只当不觉。时将鸡叫,二女子方回竖头屋里去了。只听得两个女子笑着说道:“石郎如此胆量,定当大成。吾等得所托矣。”到了次晚,石生又在外回来。点上烛时,二女子仍旧在桌旁站候。石生问道:“你两个是要做么?”二女子答道:“俺要念书。”石生道:“我且问你,你二人是何名姓?”只见那个大的答道:“我叫秋英。”小的答道:“我叫春芳。”再问其姓氏,俯而不答。石生道:“你既要念书,须得书籍。”二女子答道:“都有。”石生先写字数行,叫两女子来认一遍。认去无不字字记得清楚。石生道:“你两个却也念的书。”二女子转入屋里,各拿四书一部出来上学。石生问道:“你各人能念多少呢?”二女子答道:“能念两册。”号上两册,一个时辰就来背书,却是甚熟。教他写字,出手就能成个。石生甚是惊讶。
又一日晚间,春芳领着一个唇红齿白七八岁的幼童走进门来。见了石生就跪下磕头。石生问道:“这又是谁?”春芳答道:“这是我的兄弟,名唤馗儿,特来上学。望先生收留下他。”石生道:“这那有不收之理。”春芳送一红纸封套给石生。石生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春芳答道:“是馗儿的贽见,先生收下罢。日后还有用处。”石生打开一看却是金如意一支。遂叫馗儿过来号书。念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多。叫他写字,写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好。没消一月的工夫,三个的四书俱各念完。号上经典没消半年,五经皆通。讲书作文,开笔就能成章。一年之后,文章诗赋,三个俱无不精通。一日晚间,石生向三个徒弟道:“尔等从我将近二年,学问料有近益。我各出对联一句,你们务要对工,以见才思。遂先召春芳出一联云:
红桃吐葩艳阳早占三春日,
春芳不待思想顺口对道:
绿柳垂线繁陰遍遮四夏天。
又召秋英出一联云:
竹有箭松有筠历风霜而叶柯不改,
秋英也顺口对道:
金在熔石在璞经琢炼而光彩弥彰。
又召馗儿出一联云:
设几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,
馗儿也接口对道:
望门墙而受业淑陶渐摩欣被先生之风。
石生夸道:“你三个对的俱甚工稳,足见竿头进步。”自此以后,师徒四人相处,倏忽间二载有余。这石生在外鳏居已久,见二女子又是绝色美貌。未免有些欣羡之意,时以戏言挑之。二女子厉色相拒道:“你我现系师徒,师徒犹父子也。遽萌苟且之心,岂不有忝名教,自误前程。劝先生断勿再起妄念。”石生见其词严义正,游戏之言,从此不敢说了。石生与二女子,虽有幽明,却同一家。只石生自己知道,总不向人说出。
第09回 应考试系身黄州狱
安邦自古赖贤豪,群奸杂登列满朝。
幸得手持三尺剑,愿为当代锄草茅。
马克昌把诗念完,向魏忠贤冷笑道:“大人你看这诗,分明是以群奸讥殚吾等。以朱虚侯、刘章自任。如此轻薄,殊属可恶。但没落款,不知是谁人写画的?”家人在旁便答道:“这人姓石名茂兰,是罗田县秀才。他父亲曾做过长安县知县。后升广西柳州府知府。”魏忠贤道:“这一定是石峨的儿子了。罢了,罢了。他父亲违吾钧旨,弃官窃逃,我却不十分追究。他反敢这样刻薄,我断不与他干休。”马克昌劝道:“些须小事,漫图报复。”彼此相别而去。
却说湖广,选了一个学院。姓韩名嵋字仰山。为人甚无行止,是魏忠贤的门生。临赴任时,来参见老师。魏忠贤嘱托道:“黄州府罗田县有个秀才姓石名茂兰。他与我有夙嫌,你考黄州时,替我拿获,解到京来。”韩嵋应诺而去,不题。到了八月中秋,石生此日,在街上卖字画。见一伙赶棚的人,商量起身的日期。石生问道:“众位是要上那府里去的?”那人答道:“学院按临黄州,行文九月十二日调齐,十六日下马。”石生道:“这信果真吗?”那人道:“俺亲使管的闩师傅说,如何不真?”
石生闻得此信,因是节下,买了几样菜果,打了一瓶煮酒。拿到斋中,晚间点上烛时。秋英等已在席前侍立。石生俱命坐下,把酒肴摆上,幽明均享了一会。石生见秋英容颜姣好,心中到底有些羡慕。因说道:“今晚星月皎洁,诚属佳境。每人咏诗一首,以写雅怀。或从月光生情,或就星辰寓意。起句内或明用或暗用,定要有个照字。韵脚不必拘定。秋英道:“请从先生起韵,俺们随后步去。”石生遂口咏一诗道:
一轮明月照天中,欲会女霜路莫通。
玉杵空有谁送去,窃思跳入广寒宫。
此诗言虽慕二女之容,终苦无缘到手。秋英口咏一诗道:
汉光散彩射楼墙,织女投梭不自忙。
桥填须当乞巧日,愿君暂且效牛郎。
此诗言虽有佳期,还须待时。春芳也口咏一诗道:
一天列宿照当头,妄羡中宫命不犹。
奉赋小星三五句,何嫌宵行抱衾酢
此诗言正房既有人占去,即列侧室亦所甘心。馗儿口咏一诗道:
月光东上映西厢,金殿风飘桂子香。
但得侧身王母宴,应看仙娥捧寿觞。
此诗言果能读书前进,何患二女终难到手。咏诗已毕。石生道:“你们各自散去。我歇息半夜,明日好打点回家。”秋英问道:“先生回家何干?”石生答道:“我去应岁考。”馗儿道:“先生断不可去,一去定有大祸。俟转岁补考罢。”石生不听,一定要去。三个极力相劝,直说到鸡叫头遍。见石生到底不允,三个方才散去。石生也方就寝。到了次日,石生收拾妥了行李,又为三徒派下些工夫。把门锁上,钥匙交与胡宅收着,天夕出城落店。次早起五更,直回黄州去了。
却说这个韩学院,下马来到黄州,下学放告已毕。挂牌考人,罗田县就是头棚。五鼓点名时,点到石生,茂兰接过卷子要走。学院叫住问道:“原任柳州府知府石峨是你何人?”石生应道:“是生员的父亲。”学院道:“你现今身负重罪,可知道吗?”石生应道:“生员委系不知。”学院道:“此时也不暇与你细说。”传黄州府着人押去送监。俟考竣时,审问解京。黄州府就着人把石生押送监中去了。这石生坐在监中,白日犹可,到了晚间,锁拷得甚是难受。欲要打点,手无半文。暗想:“自己无甚过犯,缘何遭此奇祸。”直哭到三更时分,方才住声。
是时监内人犯,俱各睡熟。禁卒也暂去安歇。石生忽听得门外一阵风响,睁眼一看,却是秋英、春芳领着馗儿,三个从外哭泣而来。走到跟前,秋英道:“先生不听俺劝,果有此祸。俺也不能替你了。俺回去代先生告状鸣冤罢。先生务要保重自己,勿起短见。这是银子二十多两,先生收住,以便买些茶饭,打点打点禁卒。”石生道:“我不听良言,自投法网,反蒙尔等来照看,愧悔无及了。”秋英道:“这也不必,原是先生前定之数。俺们回去罢,说话太长,惊醒旁人,反觉不便。”石生把银子收下,他三个又哭着去了。石生在监不题。
却说三个鬼徒回到家中,秋英写了一张陰状,往城隍台下去告,状云:
具禀秋曲,为代师鸣冤。乞天电察,以正诬枉事,切照。身师石茂兰,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。今被学宪大人,拿送监中。寻其根由,实系太监魏贼所唆。似此无故被冤,法纪安在。哀恳本府城隍太老爷垂怜苦衷,施以实报,焚顶无既。
馗儿写了一张阳状,上巡抚案下去告。上写道:
具禀馗儿,为辨明冤枉,以救师命事。切照。身师石茂兰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。与魏太监,素无宿嫌,竟唆拨学台大人,拿送监内,性命难保。为此哀恳本省抚宪大人,辨明冤枉,救出师命,衔感无既。
写完,彼此细看了一遍。秋英向春芳道:“妹子,你年纪尚小,不可出门,在家里看家罢。我先去城隍台下告一张状,看是如何?再叫馗儿上抚院衙门里去。”笼了笼头面,整了整衣襟。把状子藏在怀里,出门往城隍庙前去了。凡在城隍台下告状者,必先到土地司里挂了号,方才准送。秋英来到土地司里挂了号,拿着状子往外正走。遇见一个鬼卒,问道:“这位娘子如此妙年,又这等标致,难道家中就无别人,竟亲自出来告状?”秋英把代师鸣冤的情由说与他听。那鬼卒称道:“看来,你却是女中的丈夫,这状子再没有不准的。但城隍老爷今日不该坐堂,面递是没成的了。一会收发状词,必定是萧判爷。我对你说,萧判爷性子凶暴。倘或问话,言语之间须要小心。如惹着他,无论男女,尽法究处,甚是利害。”说完,这个鬼卒就走了。秋英听得这话,欲待回去,来是为何?欲去递时,恐难近前。筹度再三,硬着胆子,径向城隍庙门口去了。
住不多时,从里往外喊道;“判爷已坐,告状的进来,挨次投递。再候点名。”秋英听说跟着众人,往里直走,抬头一看,只见仪门旁边,坐着一位判官。铁面紫髯,□目皤腹。杀气凛凛,十分可畏。秋英递过状去,站在一边伺候。却说这位判官,姓萧名秉刚。乃汉时萧何之后,生前为人粗率,行事却无私曲。死后以此成神。家中有一位夫人名叫俏丢儿,原是个疥癞女鬼。容颜虽好,身上总有些瘢痕。因此萧判官颇不称心,意欲物色一个出色的女子,招为二房。屡次寻觅,总是没有。那夫人窥透其意,往往家中不安。今晨正从家中斗气而来,心中不静。故秋英递状时,未暇观其容色。及挨次点名,点到秋英。抬头一看,惊讶道:“何物殊尤,幸到吾前。”停笔问道:“你是那里的女鬼,为何在此告状?一一说清,方准你的状词。”秋英跪下禀道:“奴乃浙江绍兴府,焦宁馨之女,奴父同姑丈秦可大作幕襄阳。住在太平巷徐家房子内,表妹春芳、表弟馗儿,俱系与奴同病而亡。走至阎王殿前,阎王爷分付道:你姊妹二人日后该在此处成一段奇缘,不该你们脱生。奴等回来,在此处专候。并表弟馗儿,现今还同在一块里居住。生员石茂兰是奴等的业师,无故被魏贼陷害。所以奴家代师鸣冤,望判爷千万垂怜。”判官道:“我看你这般的容颜,恁小的年纪。正该嫁人投主,以图终身的大事。奇缘之成,是在何时。况且你身又系女流,读什么诗书,认什么师长。一派胡说。你的状是断然不准的。”叫鬼卒把这个女子扶入我衙门里去。
鬼卒得令,就拉的拉,扯的扯,把一个秋英女子,直推到判官衙内去了。萧判官收状发放已过,回到本衙内,叫过秋英来。分付道:“本厅叫你到此,别无他意。因你的容颜,颇中我心。我意欲招你为二房夫人,同享富贵,断莫错了主意。”秋英并不答应,说之再三,秋英方回道:“判爷你系居官,安得图谋良家女子为妾,致干天条。且奴与石生系有夙缘,岂忍从此而舍彼。这桩事是再没有说头的。”萧判官见秋英不从,便当下威逼道:“我的刑罚,甚是利害。料你一个女流,如何当得。我百般拷打,不如早早的从下罢。”秋英听了大怒,便厉声道:“判爷你若是强相逼迫,我虽不能当下雪恨,宁无异日。万一我若得见了城隍,定然叫你粉尸万段。”说罢大骂不止。判官听说大怒,要着人来打。又恐夫人里面听见,再惹气生。分付鬼卒,把秋英且监在别处一座闲房里。一日三次拷打,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春芳馗儿在家候至两日,并不见秋英回去。心里发闷,亲自来到城隍府前打听。才知秋英被萧判官监在屋里不能回家了。春芳回来向馗儿一说,馗儿拿着状子,径投抚院门前去了。
第10回 鸣师冤质讼督宪堂
抚院猛然看见,馗儿在日光之下走着,并无照的人影。便立刻叫道:“快把他带回来。”馗儿听说,转身回到堂前。从新复又跪下。抚院发怒道:“从来陰鬼无影,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。你是那里的山精水怪,白日青天,竟敢在此胡闹。”叫“左右给我拉下去打。”左右人役,把馗儿扯翻在地。喝声“行杖”打下一板去,是一股白气,打到三十,并无半声叫。及至放起距跃曲踊,倍觉精神。抚院大怒,叫声:“给我夹起来。”人役听说,将馗儿放倒,把腿填在夹棍里。直夹了有三个时辰,方才解去。馗儿神色依然如初。抚院道:“这分明是鬼无疑了。”着家人到宅内取出天师禁鬼符一道,贴在馗儿胸前。又用纸使印一块粘在馗儿背后。从来陰鬼,原怕天师的法符,朝廷的印信。竟把馗儿一时制的不能动转了。遂着人送入监中。分付禁卒,留心看守。
却说馗儿在监中,坐到三更时分。揭去身上的符印,逃出监来。正要寻个去路。忽听得街上传锣响亮,人役喝道之声:却是本省城隍出来巡街。唬的馗儿躲藏在个更棚里。城隍走的相近,叫声“住轿。”分付鬼卒道:“此处有什么冤鬼,竟致得怨气冲天。给我搜来。”鬼卒过去一搜,就把馗儿带到轿前,跪在地下。城隍问道:“你是何方的游魂,敢在这个去处作怪。”馗儿就把石生被害,并他代为鸣冤的情由,一一察知城隍。城隍道:“据你所供,这番意气却有可取。但你的年纪,甚是幼小。常在陰司里飘飘荡荡,何年是个出头的日子。依本府看来,不如把你送在一个富贵人家,脱生去罢。”馗儿问道:“蒙太爷垂怜,小人感恩不尽。但小人有两个姐姐,现在襄阳。业师石生,还在监中。小的转生以后,就再不得见面了。”说罢,痛哭。城隍又分付道:“你也不必如此悲戚。你那两个姐姐与石生系有夙缘。不久,即成夫妇。剩你自己,何处归宿。魏贼一干奸人,不久祸事将近临头,冤也不必你鸣。你姊妹师徒,日后重逢有期,无烦过为留恋。“叫鬼卒把他送到杭州府钱塘县里,程翰林家投胎托生去罢。”鬼卒得令,领着馗儿,起阵陰风,一直去了。
却说程翰林名谦,学豕狻J且桓龊擦衷菏探病T点过两次主考,做过一任学院。因他母亲年迈,告终养老回家。年纪不过五十岁,一妻一妾。夫人苏氏,生得一子,名唤程斤。生来姿质鲁笨,念书念到十七八岁,总不明白。屡次应考,尽落空网。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儿子是个何等样的学问。及至回家,逐日盘问。方才知他不通。凡做一篇文字,功夫必须两天。程翰林也懒于给他改抹。
侧室柳氏身怀重妊。八月十三日,夜间时当分娩。苏氏夫人听说,着人请下稳婆。房中点上灯烛。叫丫头妈妈,紧紧在旁边伺候。他也不住的时来照看。鬼卒领着馗儿的灵魂,早在门外等候。及至时辰将到,鬼卒把门上的帘子一掀,馗儿往里看时,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少年妇人。声声叫疼,旁边一个稳婆紧相依靠。住的却是朱红亮值暮梅孔樱才到回头,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。呱的一声,早已投胎落草了。稳婆抱起来看,乃是一男。苏氏夫人不胜欢喜,遂报喜于程翰林。程翰林也甚是欣幸,就起名叫做程覃。馗儿投生之时,却未曾喝过迷魂汤,心里极是清白的,但轻易不敢说话。过了三朝、满月,渐渐的添了些见识,却总不想家。长到一两岁,只会认人,不能出语。程翰林夫妇恐真是个哑子了,却也无从问他。
一日,程翰林与程斤在书房里讲书。家人来请吃午饭,适值程覃在书房中玩耍。心中想道:“我哥哥年纪已过二十,连个学还不能进。必定是文章不好,我找出来看看方妥。遂把外门关上,走到屋里,上到椅子上。就书里翻出三篇没动笔的文章来,看了一遍。不觉大笑道:“这等文字,无怪乎不能进学。”就磨了磨墨,把笔膏了膏,大批大抹,顷刻之间,把三篇文章登时看完。末后题了一首七言律诗,以代总评。其诗云:
轧茁殊属太支离,外落孙山固所宜。
书读五车方为富,文成七步始称奇。
少年不受悬梁苦,老岁无闻后悔迟。
从此问津尚未晚,将来应有入彀时。
评完了,却把三篇文章仍旧放在书里。下来椅子,开了门,就往院里去了。却说程翰林吃饭已完,领着程斤,仍来书房里坐下。程斤见他的书放的不是原旧去处。便拿过来,掀开一看。见三篇文章,俱经动了笔。心中诧异道:“这是何人,敢来作践我。”就送与他父亲一看,程翰林观其批评恰当,诗句明白。但字画不成个头。心里也甚是异样。遂叫看门的来问道:“我去吃饭有何人书房里来?”看门的回道:“并无外人,只二相公进来。关上了门,玩了一会,就开门出去,上院里走了。”程翰林心里疑惑道:“没的就是他不成?”回到院内,叫过程覃来。追问道:“你哥哥书房中的文章,是你给他看的么?”程覃只是摇头。程翰林道:“夫人,你再仔细问他。”苏氏夫人,千方百计,吓逼不过。不觉开口应道:“是孩儿偶然作孽。叫父亲大人不必疑怪。”程翰林夫妇二人,见程覃口能说话,且通文理,心中又惊又喜。
一日,程翰林考问程覃五经左史,以及诸子百家等书。左右根寻,总盘诘不住。程翰林方知程覃前世是个无书不读,无一不会的个成学。遂向夫人苏氏说道:“此子日后,必能大振家声。断不可以庶子待他。”苏氏夫人答道:“这是不消你说的。”就与程斤同在一个书房里念书。这程斤是哥反受兄弟程覃的教训。朝渐夕磨,一半年间,把程斤剔拨得也明白了。遂与程覃同年入了邑庠。
却说这程翰林家,有一件传家之宝,乃金如意两枝。前十年时,程夫人夜梦一女子,年纪不过十六七岁。进他屋里,拿去金如意一枝。说道:“程太太,我暂且借去一用,十年以后,定来奉还。”天明看时,果然少了一枝。左找右寻,并无踪影。没去已久,也不提了。及至程覃受生以后。程夫人又在佛前讨得一签。其占云:
玉麟成双非无缘,如意一支暗引前。
宝物还家可坐待,何妨借去已多年。
程夫人把这签帖拿给程翰林看。程翰林道:“覃儿日后成人,或者给你复看此物,也未可定。”不提。话说这程覃进学,年只八岁。到十岁就补了廪。十二三岁就成了钱塘县的一个大名士。事亲至孝,待兄甚恭。日与程斤兄弟两个,奋志读书。但家中人提起师弟两字来,他就不觉泣下。说起姊妹两字来,他便终日呜咽。父母问其缘故,总不肯说。程翰林料其事系前生,以后夫妇二人从此也再不问他。馗儿转生,暂且不提。
第11回 励坚节受尽百般苦
再说秋英在萧判官衙内。一日三次拷打,甚是难当。却拿定主意,再不依从。一日萧判官上城隍衙门里去了,鬼卒们也偷出外边玩去了。只落得秋英自己在这里。心中暗恼,不觉啼哭起来。宅内有个小使数名唤旋风。闲步到此,见门是锁着,往里一看,有个少年女子,拴在梁头上,在那里哭哩。心下发闷,便跑到宅中,一五一十,俱对夫人说了。夫人道:“我却不信。”旋风道:“太太不信,请亲去看看。是真是假,便见明白。”
夫人跟着旋风出了宅门,走到那屋子前。一看,真是有个女子。叫鬼卒给我把门开了,鬼卒禀道:“门是判爷封了去的,私自开锁判爷知道了,小的承当不起。”夫人骂道:“你这该死的奴才,既怕老爷独不怕太太吗?若不开时,一定重打。”鬼卒无计奈何,只得把门开了。夫人进去,又喝道:“把这女子,给我放下来。”这鬼卒又不敢不,给他解下梁来。夫人问道:“你这个女子,因何锁在此处?实说与我知。”秋英禀道:“奴叫秋英,替业师石生鸣冤,来到这里。判爷不嫌奴丑陋不堪。欲招为二房,奴执意不肯。言语之间,触怒判爷。把奴拘禁在此,如今已月余了。万望太太解救。”那夫人把秋英细看了一看,夸道:“好个美貌女子,无怪乎那个老货看中了你。但有了你,何以显我。这个勾当,断是不准他做的。叫鬼卒偷送你出去罢。”秋英叩头道:“谢过太太。”
鬼卒领着秋英出离了判衙,往东正走。不料与萧判官两下里正走了个对面。萧判官问鬼卒道:“你领了这个女鬼上那里去?”鬼卒回道:“小的怎敢领他出来,这是太太叫小的领出他来的。”萧判官道:“胡说,快给我速速领回去。”那鬼卒不敢违拗,把秋英仍送到原旧去处,拴在梁上。萧判官叫过这个鬼卒来,责他不小心看守,打了他二十个板子。
方才退入内宅,夫人一见便发怒道:“你做的好事?”萧判官道:“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?”夫人道:“你强逼良家女子为妾,该当何罪?我一定上城隍殿前去出首。”判官道:“妻妾之说,人轮所有。你既不肯容他,我放他走就是了。何必这等发狠。”两个嚷闹不住。萧判官见他夫人真是不准,又别处找了一座闲房,离衙门远远的,把秋英锁在里面。他一日三次,亲去看看,叫鬼卒拷打。百般刑罚,俱各受过。秋英总不肯半句应承。萧判官见他志节坚确,从此也渐渐的松放他了。秋英到这田地,甚是难受。遂作诗一首,以自伤云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