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臣妾山黛稽首顿首献祝 |
高学士读罢,天子听完,不胜大喜道:“体高韵古,字字有《三百》之遗风,直逼《典》、《漠》;且构思敏捷,真才女也!”三阁臣俱交口称赞道:“读书识字,女子中容或有之。然求如山黛,年虽幼稚,而学如耆宿,实古念所未有也。今加以才女之名,实当之无愧!”山显仁在旁观看,见女儿举止幽闲,诗如“颂”、“雅”,满心狂喜;又见天子盛称,诸臣交赞,只得勉强跪奏道:“稚女陋词,圣前无礼,乞圣恩宽宥。”天子道:“卿女才德不凡,卿当慎择佳婿,无失身匪人,伤朕文明之化。”遂命近侍传旨,赐黄金百两、白金百两、明珠十颗。面谕山显仁与山黛道:“昔唐婉儿梦神人赐一秤,以称天下之才,今朕再赐汝玉尺一条,汝可以为朕量天下之才;再赐金如意一执,此文武器也:文可以指挥翰墨,武可以-御强暴。倘后长成择婿,有妄人强求,即以此击其首,击死勿论。”又命近侍磨墨,展开一幅龙笺,亲洒宸翰,御书“弘文才女”四大字以赐之。山显仁与山黛俯伏于地,再三谢恩道:“圣眷宠深,皇恩浩荡,微臣父女,踵顶俱捐,何能上报万一。” |
正奏不完,早有一个内臣走来跪奏道:“皇太后娘娘闻知万岁爷召见才女,喜以为奇。着奴婢来奏知,如万岁爷朝见毕,命奴婢宣入后宫朝见。”天子听见,欢喜道:“朕正欲命彼朝见太后娘娘,不期太后娘娘早来宣召。”就降旨着山黛入后宫朝见太后娘娘。山黛领旨欲行,天子又止住,顾山显仁道:“深宫内院,卿女从未入朝,恐年幼恐惧,朕当亲率入宫,朝见太后。众卿且退,山卿可退出午门候旨。”说罢即退驾,带领山黛退入后官去了。众阁臣俱各散去,惟山显仁领了众侍妾,坐在朝房伺候。直候至日色沉西,方见四个小太监捧着许多赏赐,又一个大太监刘公押送山黛出来。山显仁迎着,又望内叩头谢恩,然后率众侍妾一同簇拥,直出西华门外,方令山黛上了暖轿。 |
山显仁就要辞谢刘公回去,刘公道:“咱奏太后娘娘与万岁爷旨意,叫送小姐到府,怎敢半路便回!”山显仁见辞不得,便同坐显轿,并押在后,摆列执事回府。此时,街上看的人挨肩擦背,一发多了。 |
第03回 现丑形诗诮狂且 受清托疏参才女 |
笔墨何尝有浅深,兴至自成吟。有时画佛,有时画鬼,若不能禁。意气相投芥与针,最忌不知音。乍欢乍喜,忽嗔忽怒,伤尽人心。 |
右调《眼儿媚》 |
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,无法回他,只得邀入后厅坐下。一面吩咐侍妾传话,请小姐出来,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。 |
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,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,尚未换衣,忽侍妾来禀,说刘公求写扇之意。小姐笑道:“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,也要求我写扇。”罗夫人道:“刘太监虽不知诗,亦是奉御差送你来的,若轻慢他,便是轻慢朝廷了。”山小姐道:“母亲严命极是,孩儿就去。”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。因是相见过的,便不行礼。此时案上笔、墨、扇子俱已摆列端正。山显仁因说道:“唤你出来,别无甚事,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。”山小姐未及回答,刘公就接说道:“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,也是百年难遇。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,咱想,礼物要还容易,小姐的翰墨难得。故不要礼物,只求小姐一柄诗扇。老太师已许了,小姐不要作难方好。”山小姐道:“写是不难,只怕写的不好,老公公要笑。”刘公道:“万岁爷见了,尚且千欢万喜,咱笑些甚么。这是小姐谦说了。”小姐笑一笑,就展开扇子,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。送与父亲,就进去了。山显仁看了一遍,微笑笑,就送与刘公。刘公接在手,见淋淋漓漓,墨迹尚然未干,满心欢喜,因笑说道:“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?”山显仁道:“凡写字,有真、草、隶、篆四体。真、隶、篆俱贵端楷精工,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,方有龙蛇飞舞之势。小女此扇乃是草书,故此飞快。”刘公笑道:“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,怎这样快却不掉字?真个是才子。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,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。”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,念与他听道: |
麟宫凤阁与龙墀,奉御承恩未暂离。 |
莫道笑颦全不假,天颜有喜早先知。 |
后学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|
刘公听了道:“老太师念来,咱学生听来,‘凤阁’、‘龙墀’传说的都是皇爷内里的事情,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,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,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。”山显仁因解说道:“小女这首诗是赞羡老公公出入皇朝,与圣上亲密的意思。头一句‘麟宫’、‘凤阁’、‘龙墀’,是说皇帝宫阙之盛。惟老公公出入掌管,与圣上不离,故第二句说‘奉御承恩’。古来圣明天子,绝不以一颦一笑假人。万岁爷圣明,岂不如此?但老公公与圣上不离,若是天颜有喜,外人不知,惟老公公早已先知。这总是赞羡老公公与圣上亲密的意思。”刘公听了,拍手鼓掌的欢笑道:“怎么这等说得妙!只是咱学生当不起。真个是才女,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。多谢了。小姐明日有事入朝,咱们用心服侍罢。”山显仁道:“一扇不足为敬,改日还要备礼奉酬。”刘公道:“这首诗够得紧了。礼物说过不要,就送来咱也不收。”说罢就起身。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,刘公辞道:“天快晚了,还要回复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。”竟谢了,一直出来。正是: |
芳草随花发,何曾识得春。 |
但除知己外,都是慕名人。 |
刘公辞去,得了这把诗扇,到各处去卖弄不题。 |
却说山显仁退入后厅,与罗夫人、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,商量道:“金银表礼,还是赏赐,御书‘才女’四字,与玉尺、金如意,此三物真是特恩,却放在何处?”罗夫人道:“既赐女儿,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。”山显仁道:“朝廷御物,收藏卧房,岂不亵读?明日圣上知道不便。”罗夫人道:“若如此说,却是没处安放。”山显仁道:“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,盖一座楼子,将三物悬供上面,就取名叫做‘玉尺楼’,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。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。夫人,你道何如?”罗夫人道:“老爷所论甚妙。”商量停当,到了次日,山显仁就吩咐听事官,命匠盖造。真是宰相人家,举事甚易,不上一月,早已盖造停当,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,悬在上面;又自书“玉尺楼”一匾挂在前楹;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,将玉尺、金如意供在高头。周围都是书橱书架、牙签锦轴,琳琳——,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。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,便坐在楼上,拈弄笔墨,以为娱乐。 |
此时山黛的才名满于长安,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、富贵好事之家,无不备了重礼,来求诗求字。山显仁见女儿才十岁,无甚嫌疑,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,不怕是非,来求者便一概不辞。此时天下太平,宰相的政务倒也有限,府门前来求诗文的,真是络绎不绝。 |
一日,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,姓晏名文物,以恩荫官,来京就选,考了一个知府行头,在京守候。闻得“钦赐才女”之名,十分欣慕,便备了一分厚礼,买了一幅绫子、一把金扇,亲自骑马来求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,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。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,老家人就问了姓名,登帐收下,约定随众来取。晏文物去后,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。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,入内看视,不在楼上,老家人就将礼物绫扇交与侍妾,叫他禀知小姐。不知侍妾放在一个橱里,及小姐出来,因有他事忙乱,竟忘记了禀知小姐。及临期,各家来取诗文,人人都有,独没有晏公子的绫扇。晏公子便发急道:“为何独少我的?”老家人着忙,只得又到玉尺楼来查问。一时查不着,只得又出来回复晏公子道:“晏爷的绫扇,前因事忙,不知放在那里,一时没处查。晏爷且请回,明日查出来再取罢。”晏公子听了大怒道:“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,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!怎么众人都有,独我的查不出来。你可去说,若肯写时就写了,若不肯写时,可将原物还了我。”老家人见晏公子发话,恐怕老爷知道见怪,因说道:“晏爷不消发怒,等我进去再查。”老家人才回身,晏公子早跟了入来。跟到玉尺楼下,只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:“此楼上供御书,系才女书室,闲人不得在此窥视。如违,奏闻定罪。”晏么子跟了入来,还思量发作几句,看见告示,心下一馁,便不敢做声,捏着足悄悄而听,只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:“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么?”楼上侍妾应道:“查出了。”老家人又禀道:“既查出了,可求小姐就写一写,晏爷亲自在楼下立等。”过了一晌,又听见楼上吩咐老家人道:“可请晏爷少待,小姐就写。”晏公子亲耳听见,满心欢喜,便不敢言,只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。 |
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,只见上面一张包纸,写道:“江西晏阁老长子晏尧明,讳文物,新考选知府,政事文章颇为世重,求大笔赞扬。”小姐看了,微笑道:“甚么人,自称政事文章!”又听见说“楼下立等”,便悄悄走到楼窗边,往下一窥,只见那个人头戴方巾,身穿阔服,在楼下斜着眼,拐来拐去。再细细看时,却是个眇一目、跛一足之人,心下暗笑道:“这等人也要妄为。”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,叫侍妾交与老家人,传还晏公子。晏公子打开一看,其中诗意虽看不出,却见写得飞舞有趣,十分欢喜,便再三致谢而去。正是: |
诗文自古记睚眦,怒骂何如嬉笑之。 |
自是登徒多丑态,非关宋玉有微词。 |
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,欣欣然回到寓处。展开细看,因是草书看不明白,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,一一念与他听。只见扇子上写: |
三台高捧日孤明,五马何愁路不平。 |
莫诧黄堂新赐缓,西江东阁旧知名。 |
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: |
断鳌立极,造天地之平成。 |
拨云见天,开古今之聋聩。 |
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,满心欢喜,道:“扇子上写的‘三台’、‘东阁’是赞我宰相人家出身;‘五马’、‘黄堂’是赞我新考知府;绫子上写的‘断鳌’、‘拨云’等语皆赞我才干功业之意。我心中所喜皆为他道出,真正是个才女!”门客见晏公子欢喜,也就交口称赞。晏公子见门客称扬,愈加欢喜,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,珍重收藏,逢人夸奖。 |
过了月余,命下选了松江知府。亲友来贺,晏文物治酒款待。饮到半酣,晏文物忍耐不定,因取出二物展与众客观看。众客看了,有赞诗好的,有赞文好的,有赞字好的,有赞做得晏文物好的。大家争夸竞奖不了,内中只有一个词客,姓宋名信,号子成,也知做两首歪诗,专在缙门下走动,这日也在贺客数内。看见众人称赞不绝,他只是微微而笑。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,问道:“子成兄这等笑,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么?”宋信道:“有甚不好?”晏文物道:“既没不好,兄何故含笑?想是有甚破绽处么?”宋信道:“破绽实无,只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。”晏文物道:“他十分称赞我、教我怎不珍重?”宋信道:“老先生怎见得他十分称赞?”晏文物道:“他说‘三台’、‘东阁’,岂不是赞我相府出身?他说‘黄堂’、‘五马’,岂不是赞我新选知府?‘造天地’、‘开古今’,岂不是赞我功业之盛?”宋信笑道:“这个是了。且请问老先生,他扇上说‘日孤明’、‘路不平’,却是赞老先生那些儿好处?他画上说‘断鳌’、‘拨云’、‘平成’、‘聋聩’,却是赞老先生甚么功业?请细细思之。”晏文物听了,哑口无言,想了一回,道:“实是不知,乞子成兄见教。”宋信复笑道:“老先生何等高明,怎这些儿就看不出?他说‘日孤明’,是讥老先生之目;‘路不平’是讥老先生之足;‘断鳌’、‘拨云’犹此意也。”晏文物听了,羞得满面通红,勃然大怒道:“是了!是了!我被这小丫头耍了!”因将绫画并扇子都扯得粉粉碎。众客劝道:“不信小小女子有这等心思!”宋信也劝道:“老先生如此动怒,倒是我学生多口了。”晏文物道:“若不是兄提破,我将绫画挂在中堂,金扇终日持用,岂不被人耻笑?”宋信道:“若是个大男子,便好与他理论。一点点小女儿,偶为皇上宠爱,有甚真才,睬他则甚!”晏文物道:“他小则小,用心其实可恶!他倚着相府人家,故敢如此放肆。我难道不是相府人家,怎肯受他讥诮?定要处治他一番,才泄我之恨!”众客再三解劝不听,遂俱散去。 |
晏文物为此踌躇了一夜,欲要隐忍,心下却又不甘;欲要奈何他,却又没法。因有一个至亲姓窦名国一,是个进士知县,新行取考,选了工科给事中,与他是姑表弟兄,时常往来。心下想道:“除非与他商议,或有计策。” |
到次日,绝早就来见窦国一,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,要他设个法儿处他。窦国一道:“我一向闻得小才女之名。那有个十岁女子便能作诗作文如此?此不过是山老要卖弄女儿,代作这许多圈套。圣上一时不察,偶为所愚,过加宠爱。山老遂以假为真,只管放肆起来。”晏文物道:“若果是小女子所为,情还可恕;倘出山老代作,他以活宰相戏弄我死宰相之子,则尤为可恨!只是我一个知府,怎能够奈何他宰相?须得老表兄为我作主。”窦国一道:“这不难,待我明日参他一本,包管叫他露出丑来。”晏文物道:“倘能如此,小弟不但终身感戴不尽,且愿以千金为酬。窦国一笑道:“至亲怎说此话。” |
过了数日,窦国一果然上了一疏。此时,天子精明,勤于政事,凡有表章,俱经御览。这一日,忽见一本上写着: |
工科给事中窦国一,奏为大臣假以才色献媚,有伤国体事:窃闻朝廷重才,固应有体,是以五臣称于虞廷,八士显于周代,汉设三老于桥门,唐集群英于白虎。此皆淹博鸿儒,高才学士。未闻以十龄侞臭小娃,冒充才子,滥叨圣眷,假敕造楼,哄动长安,讥刺朝士,有伤国体,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者也。山黛本黄阁娇生,年未出幼。纵然聪慧,无师无友,不过识字涂鸦,眩闺阁之名而已;怎敢假作《白燕》之诗,上惑圣主之聪,下乱廷臣之听,妄邀圣恩,叨窃女才子之名,倚恃相府,建造玉尺楼之号。此其过分为何如?若借此为择婿声价,犹之可也;乃敢卖诗卖文,欲以一侞臭小娃而驾出翰苑公卿之上,甚且狂言呓语,讥笑绅士。夫绅士,朝廷之臣子也。辱臣子则辱朝廷矣。山黛幼女无知,固不足责;山显仁台阁大臣,忍而以假乱真,有伤国体如此,不知是何肺肠!臣蒙恩拔谏垣,目击幼女猖狂,不敢不奏。伏乞圣明追回御书,拆毁建楼,着该部根究其代作之人。如此则狐媚现形,而朝绅吐气矣。谨此奏闻。 |
天子览毕,微微而笑,道:“他以山黛为虚名,说朕为之鼓惑,朕岂为人鼓惑者哉!此腐儒坐井观天之见也。”因御批道:“窦国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,可亲诣玉尺楼,与山黛面较诗文。朕命司礼监纠察。如汝胜山黛,朕当追回御书究罪;若山黛胜汝,则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。该部知道。” |
旨意一下,窦国一见了,着慌道:“别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来了。我虽说是个进士,只晓得做两篇时文,至于诗文一道,实未留意。若去与他面较,胜了他,他一个小女子,有甚升赏?倘一时做不出,输与他,则谏官妄言之罪,倒只有限,岂不被人笑死!”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。此时宋信亦在其中,因说道:“十岁女子善作诗文,定是代笔传递。若奏旨面较,着侍妾近身看紧,自然出丑。即使涂抹得来,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,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?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,不愿去,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,岂不万全?”窦国一听了大喜道:“有理,有理!”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: |
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,以穷真伪,以正国体事: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。蒙御批,着臣亲诣玉尺楼,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。遵旨即当往较,但臣一行作吏,日亲簿书,雕虫文翰,日久荒疏,倘鄙陋不文,恐伤国体。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、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,雄才伟笔,可与山黛考较文章;礼部主事卜其通,山人宋信,古风、近体,颇擅《三百》之长,可与山黛考较诗歌;行人穆礼,声律精通,可与山黛考较填词;中书颜贵,真草兼工,可与山黛考较书法。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,则真伪自明,虚实立见。如六臣不胜,臣甘伏妄言之罪;倘山鬼技穷,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,则朝士幸甚,国体幸甚! |
天子看了,又微笑道:“自不敢去,却转荐别人。若不准他,又道朕被他鼓惑了。”因批旨道:“准奏。即着周公梦、夏之忠、卜其通、穆礼、颜贵、宋信前往玉尺楼,与山黛考较诗文。该部知道。” |
第05回 补绝对明消群惑 求宽赦暗悦对心 |
眉笔生花,笑杀如椽空老大。应诏赓歌,不数虞延下。钝足庸驾,岂惯文章驾?空骄诈,不顺谩骂,丑态应如画。 |
右调《点绛唇》 |
话说周公梦众官因考较输了,欲入朝认罪,窦国一拦住道:“才情还有天生,学问必由诵读。十岁一个女子,从三岁读起也只七年工夫,怎能诗赋信笔而成,考古不思而对,如此毫发不爽?此必天子过于宠爱,相公善于关通,先事传题,文章宿构,故能一一不爽。若说真真实实,落笔便成,虽斩头沥血,吾不信也。”夏之忠听了,俱回想道:“窦老先生此一论实为有理。天下文章出于科甲,科甲雄才俱归翰苑。岂有翰苑所不能对,而一小女子能条对详明如此?实有可疑。还烦纠察老先生奏诘。”山显仁质辩道:“天子宠爱岂独宠爱老臣一人?老臣关通,岂便能关通天子?”正说不了,山黛便接说道:“父亲大人,不是这等说了。窦大人既疑天子宠爱,大人关通,此实难辩。但求窦大人自出一题,待贱妾应教,真假便立见了。”赵公道:“这最有理。窦先生,你就出一题,看他做得来做不来,便大家没得说了。”窦国一道:“奉旨考较,我学生怎好出题?”宋信便接说道:“既是山小姐情愿受考,老先生便出一题也无碍。若不如此,则大家之疑终不能解。”赵公又说道:“倒是出一题的好,真假立辨,省得又要说长说短!”窦国一因目视宋信道:“出甚么题目好?”宋信便挨近窦国一身边,低低说道:“不必别寻题目,何不就将前日对不来的对句,烦山小姐一对?”窦国一被宋信提醒,因喜道:“山小姐既要我学生出题请教,我若出长篇大论,只道我有意难他;我学生有一个小学生的对句在此,倒正与山小姐相宜。若是山小姐对得来,我学生便信是真才子了。”赵公道:“既是这等,快写出来。”窦国一因取纸笔写出一句,与大家同看。 |
众官一齐观看,却是将《孟子》七篇篇名编成一对,道: |
梁惠王命公孙丑,请膝文在离娄上,尽心告子读万章。 |
大家看了都说道:“这是个绝对了。”山显仁不胜大怒,道:“窦掌科也太刻薄了!原说考诗考文,怎么出起绝对来?此对若是窦掌科自对得来,便算小女输了。”窦国一道:“老太师不必发怒,令爱小姐既是奇才,须对人所不能对之对,方才见得真才;若是人不能对,小姐亦不能对,便不见奇了。”赵公道:“二位且不必争,且送与小姐看一看,对的对不的,再理论。”大家齐道:“有理。”左右随将对纸送到山小姐席上。山黛看了微微一笑道:“我只道是‘烟锁池塘柳’,大圣人绝无之句,却原来是腐儒凑合小聪明,如何将来难人!”山显仁听了道:“我儿,此对莫非堂有可对么?”山黛道:“待孩儿对与列位大人看,以发一笑。”遂提起笔来对了一句,送与众人,众人争看,只见是“卫灵公遣公冶长,祭泰伯于乡党中,先进里仁舞八佾。 |
众官看了,俱惊喜若狂,赵公只喜的打跌,连窦国公亦惊讶吐言,因看着宋信道:“真才女,真才女!这没得说了!”宋信道:“窦老先生且莫慌。山小姐既这等高才,我晚生还有一对,一发求山小姐对了何如?”窦国一道:“方才这样绝对,他也容容易易对了,再有何对可以相难?倒不如直直受过,不消又得罪了。”宋信遂不敢开口。转是赵公说道:“宋先生既有对要对,率性写出来与山小姐看,对得对不得须见个明白,莫要说这些人情话儿,糊糊涂涂,到皇爷面前不好回奏。”众官齐道:“这论极是。” |
宋信因回席写了一对,送与众人看。众人见上写着: |
燕来雁去,途中喜遇说春秋。 |
众人看完俱道:“‘春秋’二字有双关意,更是难对。”山显仁道:“这等绝对,一之已甚,岂可再乎!宋兄何相逼乃尔!”宋信道:“晚生因见令爱小姐高才,欲闻所未闻,故以此求教。若老太师加罪晚生,则晚生安敢复请!”就要收回。赵公止住道:“这个使不得。既已写出,便关系朝廷耳目,须与山小姐一看,看是何如。岂可出乎反乎,视为儿戏?”因叫人送与山小姐道:“这个对儿虽不是皇爷出的题目,却也是诗文事情,小姐看看,还是有得对没得对?”山黛接了一看,又笑说道:“这样对巧亦巧矣,那有个对不得之理?待贱妾再对一句,请教列位大人。”一面说一面信笔写了一句道: |
兔走乌飞,海外欣逢评月旦。山黛写完,送与赵公与众人看了,俱手舞足蹈,赞不绝口道:“好想头!真匪夷所思!”宋信惊得哑口无言。山显仁快活不过,只是哈哈大笑。窦国一见山黛才真无疑,回奏自然有罪,因向山显仁再三请罪道:“此一举原非我晚学生敢狂妄上疏,实系舍亲晏知府求诗,为令爱所讥,哭诉不平。我晚学生一时不明,故有此举。今知罪矣!倘面圣时,圣怒不测,尚求老太师与小姐宽庇。”山显仁笑道:“此事目在圣上。我学生但免得以假乱真、有伤国体与关通天子之罪便是万幸了!其余焉能专主?”赵公道:“不必说闲话,且去回奏天子,再作区处。”大家遂一哄而出。 |
此时天子正在文华殿与几个翰林赏鉴山黛的诗赋,忽赵公领了众官来回旨,因将第五题呈上。天子看见山黛条写一人一事不差,满心欢喜,因问周公梦六人道:“尔六人与山黛考较诗文还是如何?”周公梦等齐对道:“臣等奉旨与山黛考较诗文,非不竭力;但山黛虽一少年女子,然学系天成,才由天纵,落笔疑有鬼神辅助,非臣等庸腐之才所能及。谨甘心待罪,伏乞圣时原谅。”天子大悦道:“汝等既甘心认罪,则山黛非假才,而朕之赐书赐尺不为过矣。”此时正交新秋,天子正食瓜果而美,因命近侍撤一盘,飞马赐与山黛。近侍领旨而去。天子因问窦国一道:“尔何所见而妄奏?”窦国一奏道:“臣待罪谏垣,因人言有疑故敢入告。今亲见其挥洒如神,始信天生以佐文明之治。臣妄言有罪,乞圣恩宽宥。”天子闻奏,倒也释然。只见山显仁奏道:“窦国一谓臣女以假乱真,其事小;其论臣以才色献媚,又论臣关通天子,此事关臣一生品行,不可不究。”天子变色道:“怎么叫做关通天子?”山显仁道:“臣不敢言,只问纠察司礼监臣即知。”天子目视赵公,赵公因跪奏道:“方才众臣考较完,欲同入朝回旨,窦国一拦住道:‘事有可疑,从未见小小女子敏捷如此,必是圣上宠爱山黛,阁臣有力关通,先知了题目,夙构成诗文,故能信笔抒写如此。’众臣便都疑惑起来。”天子问道:“众臣既疑,为何又同来认罪?”赵公奏道:“因山黛说道,‘圣上宠爱,与阁臣送通,一时难辨,只须窦科臣自出一题考较,真假便立见了’。窦国一尚不欲出题,是山人宋信探掇出了一个绝对与山黛对。山黛就对了。众臣无词,故同来回旨认罪。”天子闻奏大怒道:“窦国一说山显仁关通,已是毁谤大臣,怎么说朕宠爱,先事传题?难道朕一个穆穆天子为此诡秘之事?蔑圣污君,当得何罪!着锦衣卫拿付法司究问。周公梦、夏之忠、卜其通、穆礼、颜贵五人俱系窦国一荐考,原非有意,既认罪,俱姑免不究。宋信以幺么山人,一诗不成,辄敢厮名绅列同考,以辱朝廷,定系窦国一播弄起衅之私人。着锦衣卫拿至午门外,打四十御棍,递解还乡。山黛赐金花表礼,以旌其才。”圣旨一下,早有锦衣卫官已将窦国一、宋信鹰拿雁捉的拖了出来。周公梦等五臣齐齐伏在丹墀下,叩头请罪。 |
天子又问赵公:“山黛所对何对?”赵公口奏,天子御笔写在龙案上观看,不胜大喜。因敕周公梦五臣平身,并召拟题几个翰林至龙案前观看,道:“小小女子有如此异才,怎教朕不爱!”众翰林奏道:“此女实系才星下降,非寻常可比。陛下爱之,正文明之所启也。”还说不了,只见赐瓜果的近侍回旨,附上山黛谢表一通。天子亲览,只见上写: |
大学士、礼部尚书山显仁女,臣妾山黛奏为谢恩事:蒙恩钦赐瓜果一器,感激圣恩。谨望阙谢恩祗受外,闻科臣窦国一蔑圣污君,拿付法司;山人宋信播弄起衅,赐打四十御棍。二臣罪固应尔,但念事由妾起,妾虽蒙恩隆重,谬谓贤才,然不过十岁一女子耳,得失何足重轻?窦国一虽过为诋毁,实朝廷耳目之臣;山人宋信虽不无起衅,然士也,赏罚皆关典礼,若为臣妾一小女而缧绁廷臣,榜挞下士,是为诗文小爱而伤国家之体也,实非圣明朝之所宜有者也。故敢昧死谏言,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宽赦之,国体幸甚!臣妾幸甚!仓卒干冒,不胜惶惧待命之至。 |
天子见表,龙颜大悦,道:“山黛不独有才,德性度量又过人矣!”因将本付与山显仁道:“卿以为何如?”山显仁见拿下窦国一与宋信,满心欢喜,还打帐嘱托法司重处,却见女儿上疏反为解救,一时没法,只得奏道:“恩威俱听圣裁,微臣何敢仰参。”天子笑道:“论法原不敢宥,朕但要全卿女之德,故屈法宥之耳。”因批本道:“准奏。窦国一免付法司,吏部议处;宋信饶打,限一月解回。该部知道。”旨意一下,天子驾起还宫,各官退出。与窦国一相好的内臣急急传出旨意。宋信已打了十棍,方才放起;窦国一已将到法司,赶回。二人细问饶免情由,方知亏山黛本救之力。窦国一无限没趣,躲了回寓,闭门听处不题。 |
却说宋信虽然饶了,已被打了十棍,打得皮开肉绽,痛苦不禁;又有人押着,要递解还乡。宋信再三央人保领,方许棒疮好后起解。心下想道:“我宋信聪明了一世,怎么一时就糊涂到这个田地。他一个相府女儿,又是真正奇才,天子所重,倒不去奉承他,反倚着一个科官,与他为仇。岂不差了主意?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讨饶,再加上三十御棍,便活活要打杀了!明日何不撺掇面皮,借感谢之意作入门之阶。倘得收留,又强似与晏知府、窦给事相处了。”宋信自家筹算不题。 |
却说山显仁回到府中,埋怨女儿道:“窦国一这厮十分可恶,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,将众人压倒,他还不知怎生作恶!后来已奉旨拿送法司,正中我意,你为何转上本替他解救?”山黛笑道:“古人贵宠而不骄,骄而能降。天子圣明,岂不知此?今日之事正不骄能降,一可结天子之心,一可免满盈之祸。此自安也,岂救人哉!”山显仁默默点首。山黛又说道:“况此事实系孩儿前日讥刺晏知府起的衅端,今一旦加之宋信,孩儿于心实有未忍。”山显仁道:“这也罢了。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绫扇为何得能遗失?”山黛道:“皆缘侍女辈不识字,故混杂错乱,忘记交付孩儿。不独此也,前日还有张副使的册叶、钱御史的手卷,俱安放错了。若不是孩儿细心,又要差写。”山显仁道:“我想,凡是著作名公,莫不皆有记室,或是代笔,或是为之查考事迹。你今独自一个,如何应酬得来?”山黛道:“男人家好寻记室代笔,孩儿一女子,却是没法。”山显仁道:“这也不难。以天下之大,岂无识字女子?我明日不惜千金,差人各处寻访,买他十二个,分了职事伏事你,你便不消费心了。”山黛道:“如此甚好。只恐一时没有。”山显仁道:“若要能诗能赋,这便稀少;若只要识几个字儿,只怕也还容易。”父女商量。 |
迟了数日,山显仁果然差人四处寻访。只因肯出重价,便日日有人送女子来看。这日山显仁正在厅上选看女子,忽报宋信青衣小帽来请罪。山显仁因女儿宽洪大量,便也宽洪大量起来,因吩付叫请宋相公,更了衣巾相见。宋信依命趋入,拜伏在地,口称:“罪人宋信,死罪,死罪!”山显仁叫人搀扶,宋信不肯起来,连连叩头,道:“宋信愚蠢,不识天地高厚,获罪如此。蒙圣上谴责,自分以死谢愆尚犹不尽,乃复辱令爱小姐疏救,霁天子之威,使白骨再肉。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,而一旦转加之罪人,真令人顶踵尽捐,不能少报万一。今碎首阶前已为万幸,安敢复承礼待!”山显仁道:“足下既能悔过,便见高情,何必如此。快请起。”宋信又谦逊了半晌方爬了起来。山显仁逊坐留茶,因问道:“足下几时行?”宋信道:“钦限一月,不敢久迟,明日就要起身。蒙老太师与令爱小姐大恩,不知可有日再得厕身于山斗之下?”山显仁道:“这也不难,此不过是圣天子一时之怒。且暂回几日,容有便挽回圣意,当得再见。”宋信道:“若能再趋门下,真是重生父母了。”正说话间,忽抬头看见这许多女子,俱穿青衣列于两傍,因问道:“这许多女子为何在此?”山显仁道:“因小女身边没有几个识字的侍女,故致前日遗失了晏文物的绫扇,惹出了许多事来。今欲买几个识字的女子服侍小女,不期偌大京师,选来选去,俱是这一辈人物,并无一个稍通翰墨、可佐香奁之用者。”宋信道:“原来为此。京师若无,天下自有。”山显仁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足下所到之处当为留意,倘获佳者自当重报。” |
又叙些闲话,宋信方辞起身。山显仁送至厅门口便不送了。宋信又立住说道:“宋信还有一事禀上老太师。”山显仁道:“何事?”宋信道:“宋信蒙令爱小姐再生之恩,不敢求见,只求至玉尺楼下望楼一拜,以表犬马感激之心。”山显仁道:“这也不消了。”宋信执定要拜,山显仁只得叫老家人领至楼下,宋信果然望着楼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,方才辞出。山显仁发放了许多不用的女子,因入内与山黛说知宋信拜谢之事,父女耍笑不题。 |
却说宋信辞了出来,押解催促起身。欲要来见窦国一讨些盘缠,窦国一正在议处之时,不肯见人。只得来见晏文物,诉说解回之苦。晏文物见事为他起,没奈何,送他二十金盘缠,又约他道:“兄京中既不容住,我小弟只候领了凭便行。兄若不嫌弃,云间也是名胜之地,可来一游,小弟当为地主。”宋信谢了,又捱得一两日,押解催促,只得雇了一匹蹇驴,携了一个老仆,萧然回山东而去。正是: |
一个贫人,冒作山人。 |
随着诗人,交结贵人。 |
做了谗人,伤了正人。 |
恼了圣人,罚做罪人。 |
押作归人,原是穷人。 |
宋信虽是山东人,却无家无室,故一身流落京师,在缙绅门下游荡过日。今被押解还乡,到了故乡竟无家可归,只得借一客店住下。押解见如此光景,没有想头,只得到府县讨了回文,竟自回去不题。 |
宋信虽然无亲无眷,却喜得身边还有几两银子,一身游客的行头还在,见押解去了,便依旧阔起来,到乡绅人家走动。争奈府县有人传说解回之事,往往为人轻薄,心下不畅。过了些时,一日在一乡绅人家,看见新缙绅上,窦国一已降了扬州知府,满心欢喜道:“此处正难安身,恰好有此机会,且挨过残年,往扬州去一游。” |
却喜得一身毫无牵绊,过了年,果然就起身渡过淮来。不半月便到了扬州。入城打听新知府,不期尚未到任,只得寻一个寺院住下。他便终日到钞关埂子上顽耍,见各处士大夫都到扬州来,或是娶妾,或是买婢,来往媒人纷纷不已。宋信心下想道:“山老要买识字之婢,我闲在此处,何不便中替他一寻?倘寻得一个,也可为异日进身之地。就寻不出,落得看看也好。”主意定了,因与媒人说知,要寻一个识字通文之女,价之多寡勿论。媒人见肯出高价,便张李家终日领他去看,看来看去,并无中意。 |
一日,一个孙媒婆来说道:“有一个绝色女子住在柳巷里,写得一手好字。宋相公若肯出三百两身价,便当面写与宋相公看。”宋信道:“三百两身价不为多,只要当面写得出便好。”孙媒婆道:“若是写得不好,怎敢要三百两身价?”宋信道:“既是这等,明日便同去一相。”约定了,到次日,果然同到一个人家。领出一个女子来,年纪只好十五六岁,人物也还中中。见了礼,就坐在宋信对面,桌上铺着纸、墨、笔、砚。孙媒婆就帮衬磨起墨来,又取了一枝笔,递与那女子道:“你可写一首诗与宋相公看。”那女子接笔在手,左不是,右不是,不敢下笔。孙媒婆又催逼道:“宋相公不是外人,不要害羞,竟写不妨。”那女子被逼不过,只得下笔而写。写了半晌,才写得“云淡风轻”四个字,便要放下笔。孙媒婆又说道:“用心再多写几个宋相公看,方信你是真才。”那女子只得勉强写了“近午天”三字个,再也不肯写了。宋信看了,微微而笑。孙媒婆说道:“宋相公不要看轻了,似这样当面写字的女子,我们扬州甚少。”宋信笑道:“果然,果然。”就送了相钱,起身出来。孙媒婆道:“若是这个不中意,便难寻了。”一日,又有一个王媒婆来说道:“有一个会做诗的女子,真是出口成章,要五百两身价。”哄了宋信去看,也只记得几首唐诗,便说是会做诗了。宋信看来看去,并无一个略通文墨的,便也丢开不想。过了数月,窦国一忽到任上。到任后,宋信即去拜谒,窦国一接见。一来原是相知,二来又念为他受了廷杖之苦,十分优待。便改送在琼花观里作寓,又送许多下程,又亲自来拜。随即清酒,又时时邀入私衙小叙,又逢人便称荐他诗才之妙。不多时,借着窦知府声价,竟将宋信喧传作一个大才子了。凡是乡绅大夫与山人词客,莫不争来与他寻盟结社。宋信一时得志,便意气扬扬,竟自认作一个司马相如再生;又在各县打几个秋风,说些分上,手头渐渐有余。每日同朋友在花柳丛中走动,便又思量相看女子了。起初相看还是欲为山显仁买婢,此时相看,却自要受用了。媒婆见他有财有势,与前不同,那个不来奉承?便日日将上等识字女子领他去看。宋信只因见过山黛国色奇才,这些抹画姿容、涂鸦伎俩都看不上眼。 |
第06回 风筝咏嘲杀老诗人 寻春句笑倒小才女 |
长嘲短诮,没趣刚挨过。岂料一团虚火,又相逢,真金货。诗翁难做,此来应是错。百种忸怩(足局)(足脊),千古口,都笑破。 |
右调《霜天晓角》 |
话说众媒人因老者劝了宋信去,见他苦问宋信是甚么人,只得对他说道:“这人姓宋,是山东有名的才子,与窦知府是好朋友,说他做的诗与唐朝李太白、杜子美差不多。在京时,皇帝也曾见过,大有声名,所以满城乡宦,举监春元都与他往来。因要相一头亲事,相来相去,再不中意,所以今日骂我。”那老者道:“扬州城里美色女子甚多、怎么都不中意?”媒婆道:“他只相人物还好打发,又要想他胸中才学。你想,人家一个小小闺女,能读得几本书,哪有十分真才实学对得他来?”那老者笑道:“原来为此。”大家说完,媒人也就去了。 |
那老者你道是谁?原来姓冷名新,是个村庄大户人家。生了三个儿子都一字不识,只好种田。到四十外,生了一个女儿,生得如花似玉,眉画远山,肌凝白雪。标致异常还不为奇,最奇的是禀性聪明,赋情敏慧,见了书史笔墨便如性命;自三四岁抱他到村学堂中顽耍,听见读书,便一一默记在心,到六七岁都能成诵。冷大户虽是个村庄农户,见女儿如此聪明,便将各种书籍都买来与他读。又喜得他母舅,姓郑,是个秀才,见外甥女儿好学,便时常来与他讲讲。讲到妙处,连母舅时常被他难倒。因叹息道:“此女可惜生在冷家。”冷大户常说生他时曾梦见下了一庭红雪,他就自取名叫做绛雪。到了八九岁,竟下笔成文,出口成诗。只可惜乡村人家无一知者,往往自家做了,自家赏鉴。这年已是十二岁,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。冷大户要与他议亲,因问冷绛雪道:“还是城里,还是乡间?毕竟定要甚么人家好?”冷绛雪道:“人家总不论,城里乡间也不拘,只要他有才学,与孩儿或诗或文对做。若做得过我,我便嫁他;假若做不过孩儿,便是举人进士、国戚皇亲,却也休想。”冷大户因女儿有此话在心,便时时留心访求。今日恰听见媒人说宋信是个才子,因暗想道:“我女儿每每自夸诗文无敌,却从无一人考较,不知是真是假。这个姓宋的既与知府乡宦往来,定然有些才学。怎能够请他来考较一考较,便见明白了。” |
寻思无计,只得回家与女儿商量,道:“我今日访着一个大才子,姓宋,是山东人,大有声名,自府县以及满城士大夫,无一人不与他相交,做的诗文压倒天下。我欲请他来,与你对做两首看。或者他才高,有些缘法也未可知。只是他声价赫赫,一时怎肯到我农庄人家来?若去请他,恐亦徒然。”冷绛雪道:“父亲若要他来,甚是容易,何必去请?”冷大户道:“我儿又来说大话了。请他尚恐不来,不诸如何转说容易?”冷绛雪道:“只消三指阔一条纸儿,包管立遣他来。”冷大户笑道:“他又不是神将鬼仙,怎么三指阔一条纸儿便遣得他来?莫非你会画符?”冷绛雪也笑道:“父亲不必多疑,待孩儿写了来,与父亲看。只怕这几个字儿比遣将符篆更灵。”说罢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,果然写了个大红条子出来,递与父亲道:“只消拿去,贴在此人寓所左近,他若看见了,自然要来见我。”冷大户接来一看,只见上写着: |
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,请天下真正诗翁赐教。冒虚名者勿劳枉驾。 |
冷大户看了,大笑道:“请将不如激将,有理,有理!”到了次日,果然入城,访知宋信住在琼花观里,就将大红条子贴在观门墙上,竟自归家,与女儿说知,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题。 |
却说宋信,每日与蚤人墨客诗酒往还,十分得意。这日正吃酒到半酣,同着一个陶进士、一个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来,走到观门,忽见这个大红条子贴在墙上。近前细细看了,大笑道:“甚么冷绛雪,才十二岁,便自称才女,狂妄至此。可笑,可笑!”陶进士道:“仅仅贴在观门前,这是明明要与宋兄作对了,更大胆可笑。”柳孝廉道:“香锦里离城南只有十余里,一路溪径,甚是有趣。我们何不借此前去一游,就看看这个小女儿是何等人物。若果有些姿色才情,我们就与宋兄作伐,也是奇遇。若是乡下女儿,不知世事,便取笑他一场,未为不可。”陶进士道:“这个有理。我们明日就去。”宋信口中虽然说大话,心下却因受了山小姐之辱,恐怕这个小女儿又有些古怪,转有几分不敢去的意思。见陶、柳二人要去,只得勉强说道:“我在扬州城里城外,不惜重价,访求才色女子,不知看了多少,并无一个看得上眼,从不见一人拿得笔起,那有乡僻一个小女子会做诗之理?此不过甚么闲人假写,骗人走远路的。二位先生何必深信!”陶进士道:“我们总是要到郊外闲耍,借此去一游,真假俱可勿论。”柳孝廉道:“有理,有理。待我明日叫人携酒盒随行,只当游春,有何不可?”宋信一来见陶、柳二人执意要去,二来又想道:“此女纵然有才,乡下人不过寻常,难道又有一个山黛不成!谅来这两首诗还做得他过。”便放大了胆,笑说道:“我们去是去,只怕还要笑杀了,走不回来哩。”陶进士道:“古人赌诗旗亭,伶人惊拜,逢场作戏,有甚不可?”柳孝廉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大家入观,又游赏了半晌方别。 |
约定次日,果然备了酒盒轿马,同出南城。一路上寻花问柳,只到傍午方到得香锦里,问人浣花园在哪里,村人答道:“浣花园乃冷大户造与女儿住的花园,就在前边,过了石桥便是。”宋信听见说“女儿”,便上前问道:“闻说他女儿才十二岁,大有才学,可是真么?”村人答道:“真不真,我们乡下人那里晓得?相公,你但想乡下人的模样,好也有数。不过冷大户有几个村钱,自家卖弄,好攀人家做亲罢了。”宋信听了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自有了这几句言语入胆,一发胆大了,便同陶、柳二人步过石桥。将到门口,却在拜匣中取出笔墨,写一纸帖道:“山东宋山人同陶进士、柳孝廉访小才女谈诗。”叫一个家人先送进去。此时,冷绛雪料道宋信必来,已叫父亲邀了郑秀才,备下款待等候。见传进条子来,便郎舅两个同出来迎接。见了三人,郑秀才便先说道:“乡农村户,不知三位老先生降临,有失迎候。”宋信就说道:“偶尔寻春,闻知才女之名,唐突奉候,因恐不恭,不敢投刺。”一边说,一边就拱揖到堂。宾主礼毕,送坐,献茶,大家通知姓名。宋信便对冷大户说道:“不然也不敢轻造。昨见令爱条示,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,故特来求教。”郑秀才代冷大户答道:“舍甥女小小雏娃,怎敢言才!”但生来好学,恐乡村孤陋寡闻,故作狂言,方能祗请高贤降临。”陶进士说道:“乡翁不必谦。既系诗文一脉之雅,可请令甥生一见。”郑秀才道:“舍甥女自当求教,但三位老先生远来,愿少申饮食之怀。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献否?”陶进士道:“主人盛意本不当辞,但无因而扰,未免有愧。”郑秀才道:“既蒙不鄙,请小园少憩。”遂起身邀到浣花园来。 |
三人来到园中,只见: |
山铺青影,水涨绿波。密柳垂黄鹂之陰,杂花分绣户之色。曲径逶迤,三三不已;穿廊曲折,九九还多。高阁留云,瞒过白云重坐月;疏帘卷燕,放归紫燕忽闻莺。青松石上,棋敌而琴清;红雨花前,茶香而酒美。小圃行游,虽不敌辋川名胜;一丘自足,亦何殊金谷风流。 |
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,位置全无俗韵,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。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,不一时,杯盘罗列,大家痛饮了一回。郑秀才见举人、进士皆让宋信首坐,必定有些来历,因加意奉承道:“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,名动天子,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,实万分侥幸。”宋信道:“才人游戏无所不可。古人说,上可与玉皇同居,下可与乞儿共饭。此正是吾辈所为。”郑秀才道:“闻窦府尊与者先生莫逆?”宋信道:“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,怎与我称得莫逆?”郑秀才道:“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?”宋信道:“若说泛交,自山相公以下,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;若论诗人莫逆,不过济上李于麟、太仓王凤洲昆仲、新安吴穿楼、汪伯玉数人而已。”郑秀才满口称赞。陶进士道:“主人盛意已领了,乞收过,请令甥女一教,也不在我三人来意。”郑秀才道:“既是这等说,且撤去,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罢。”大家道:“妙。”遂起身闲步以待。 |
郑秀才因自入内,见冷绛雪说道:“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。这姓宋的大有来历,王世贞、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,你莫要轻看,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,不然被他考倒,要出丑,便没趣了。”冷绛雪微微笑道:“王世贞、李攀龙便怎么?母舅请放心,甥女决不出丑。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,还恕得他过;若是全然假冒,敢于轻薄甥女,母舅须尽力攻击,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混帐!”郑秀才笑道:“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?”说罢,便同到园中来相见。宋信三人迎着一看,只见冷绛雪发才披肩,淡妆素服,袅袅婷婷,如瑶池玉女一般,果然是: |
莺娇燕侞正雏年,敛萼含香更可怜。 |
莫怪文章生骨相,谪来原是掌书仙。 |
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,陶、柳以为: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,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?宋信更加骇然,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。只得上前相见。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:“村农小女,性好文墨,奈山野孤陋,苦无明师,故狂言招致,意在真正诗翁,怎敢劳重名贵人。”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:“久闻冷姑大才,自愧章句腐儒,不敢轻易造次。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,故相陪而来,得睹仙姿,实为侥幸。”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,伶牙利齿,先有三人惧怯,不敢多言,只喏喏而已。拜罢,分宾主东西列坐。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,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,上列文房四宝。郑秀才就说道:“既蒙宋老先生降临,诚为奇遇,自然要留题了;舍甥女殷殷求教,未免也要献丑。但不知是如何命题?”宋信道:“酒后非作诗之时。今既已来过,主人相识,便不妨重过。容改一日早来,或长篇,或古风,或近体,或绝句,或排律,或歌行,率性作他几首,以见一日之长,何如?”冷绛雪道:“斗酒百篇,太白高风千古,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?”宋信道:“酒后做是做得,只怕终有些潦草,不如清醒自醒,细细做来,有些滋味。”冷绛雪道:“子建七步成诗,千秋佳话。那有改期姑待之理?”郑秀才道:“甥女,不是这等说。想是宋先生见我村庄人家,未必知音,故不肯轻作。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,待你做一首请教过,若有可观,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。”陶、柳二人齐说道:“这个有理。”冷绛雪道:“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,请宋老诗翁赐题。”宋信暗想道:“看这女子光景,又像是一个磨牙的了。若即景题情,他在家拈弄惯了,必能成篇;莫若寻个咏物难题;难他一难也好。”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,因用手指着道:“就是他罢,限七言近体一首。” |
冷绛雪看见是风筝,因想道:“细看此人,必非才子。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,看他知也不知。”因磨墨抒毫,题诗一首,就如做现成的一般。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,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。三人见其敏捷,先已惊倒,再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 |
风筝咏 |
巧将禽鸟作容仪,哄骗愚人与小儿。 |
蔑片作胎轻且薄,游花涂面假为奇。 |
风吹天上空摇摆,线缚人间没转移。 |
莫笑脚跟无实际,眼前落得燥虚脾。 |
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,大有游戏翰墨之趣,又写得龙蛇飞舞,俱鼓掌称快,道:“好佳作!好佳作!风流香艳,自名才女不为过也。”宋信看见明明讥诮于己,欲要认真,又怕装村;欲要忍耐,又怕人笑。急得满面通红,只得向陶、柳二人说道:“诗贵风雅,此油腔也,甚么佳作!”陶、柳二人笑道:“此游戏也。以游戏为风雅,而风雅特甚。宋先生还当刮目。”冷绛雪道:“村女油腔诚所不免,以未就正大方耳。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,胸中必有成竹,何不亦赋一律,以定风雅之宗。”宋信见要他也作风筝诗,着了急,道:“风筝小题目,只好考试小儿女,吾辈岂可作此?”郑秀才道:“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,不拘何题,赐作一首,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。”陶、柳二人道:“此论有理,宋先生不必过辞。”宋信没法,只得勉强道:“非是不做,诗贵适情,岂有受人束缚之理?既二位有命,安敢不遵,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?陶、柳答道:“甚妙。”宋信遂展开一幅笺纸,要起草稿。研了墨,拿着一枝笔,刚写道:“春日偕陶先达、柳孝廉城南行游,偶过冷园留饮”一行题目,便提笔沉吟,半晌不成一字。 |
陶进士见其苦涩,大家默默坐待,更觉没趣,只得叫家人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,亲自递与郑秀才道:“令甥女写作俱佳,欲求一挥,以为珍玩,不识可否?”郑秀才接了道:“这个何妨。”因接付与冷绛雪。冷绛雪道:“既承台命,并乞赐题。”陶进士惊喜道:“若出题,又要过费佳思,于衷不安。”冷绛雪道:“无题则无诗,何以应教?”陶进士大喜道:“妙论自别。也罢,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,即以燕子为题,何如?”冷绛雪听了,也不答应,提起笔一挥而就。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。陶进士看看,见墨迹淋漓,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: |
寒便辞人暖便归,笑他燕子计全非。 |
绿陰如许不留情,却傍人家门户飞。 |
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,喜之不胜,道:“这般敏捷奇和,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,即是有名诗人,亦千百中没有一个。真令人敬服。”柳孝廉看了动火,也忙取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:“陶先生已蒙令甥女赐教,学生大胆,亦欲援例奉求,万望慨诺。”郑秀才道:“使得,使得。但须赐题。”柳孝廉道:“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,即以画图为题可也。”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。冷绛雪展开一看,见那半边却是一幅《高士图》,因捉笔题诗一绝道: |
穆生高况一杯酒,叔夜清风三尺桐。 |
不论须眉除去骨,布衣何处不王公。 |
冷绛雪写完,也教郑秀才送还陶、柳。二人争夺而看,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,称赞不已。再回看宋信,尚抓耳挠腮,在那里苦挣。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,笑说道:“宋兄佳作曾完否?”宋信正在苦吟不就,急得没摆布,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,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,又见陶、柳二人交口称赞,急得他寸心如火。心下越急越做不出,欲待推醉,却又吃不多酒;欲待装病,却又仓卒中装不出,只得低着头苦挣。不期陶、柳看不过,又来问,没奈何,只得应道:“起句完了,中联、结句尚要推敲。”陶进士道:“宋兄平日尚不如此,为何今日这等艰难?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?”宋信道:“真也作怪,今日实实没兴。”冷绛雪听了微笑道:“‘枫落吴江冷’只一句,传美千古,佳句原不在多。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。乞借一观。”宋信料做不完,只得借此说道:“既要看就拿去看,待看过再做也不妨。”郑秀才遂走到案前,取了递与冷绛雪。冷绛雪接着一看,只见上面才写得两行,一行是题目,一行是起句,道: |
结伴寻春到草堂,主人爱客具壶觞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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